只是她没松手,怀里还藏着父亲最后寄来的那封信,信角被她攥得发皱,却带着江南的气息,也带着她最后的念想:等燕绥之查清楚真相,等父亲洗清冤屈,她还要回那条槐巷,再开一次书塾,教孩子们认“水”字,教他们做甜麦饼,把碎了的书声,再一点一点捡回来。
她不知道的是,这将是她最后的念想。
掖庭的天总是亮得早,鸡叫头遍时,沈语就被管事嬷嬷的竹鞭抽醒,粗硬的麻质褥子硌得背生疼,她揉了揉眼,先摸了摸身旁老夫人的额头,滚烫的温度让她心一紧。
“语儿……水……”老夫人气若游丝,嘴唇干裂得起了皮。沈语赶紧爬起来,端着昨晚省下的半瓢冷水,小心翼翼地用袖子蘸湿,擦在祖母唇边。
自打进了掖庭,老夫人就没吃过一顿热饭、喝过一口温水,前几日受了风寒,病得下不了床,管事嬷嬷却只说“装病偷懒”,连碗药都不肯给。
刚擦完,院门外就传来嬷嬷尖利的喊声:“沈氏!磨蹭什么?该去扫宫道了!再晚一刻,扒了你的皮!”
沈语咬了咬牙,把自己那件稍厚些的旧布衫盖在老夫人身上,低声说:“祖母,您再忍忍,等我扫完宫道,就去御膳房外捡点热剩菜给您吃。”说完,她抓起墙角那把比自己还高的竹扫帚,快步走了出去,所谓的“洒水奴婢”,不过是个幌子,掖庭里最脏最累的活,全堆在了她身上。
宫道上结着薄霜,寒气顺着草鞋缝往脚里钻。她得先把两桶水从井里提上来,洒在满是落叶和尘土的宫道上,再用竹扫帚一点一点扫干净。
水桶重得压得她肩膀生疼,每走一步,草鞋就在结冰的地面上打滑,好几次差点摔在地上,桶里的水洒出来,溅在手上,冻得指尖通红发麻,明明才是秋天,沈语却感觉比冬天还要寒冷。
刚扫到一半,负责看管她们的张嬷嬷就走了过来,手里的竹鞭指着墙角:“那边的落叶没扫干净!沈氏,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还是国公府的小姐,敢偷懒?”说着,竹鞭就往她背上抽来,“啪”的一声,布衫下立刻起了一道红痕。
沈语疼得身子一缩,却不敢躲,她要是敢躲,嬷嬷定会把气撒在病床上的祖母身上。她低下头,加快速度扫着墙角的落叶,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嬷嬷,我没有偷懒,这就扫干净。”
张嬷嬷“哼”了一声,又指了指不远处的恭房:“扫完宫道,去把恭房的秽桶倒了!别想着找旁人帮忙,这里就你是‘罪臣之女’,这些活本该你干!”
恭房的秽桶又沉又臭,腐臭的气味呛得沈语直犯恶心。她双手抓着桶沿,咬着牙往宫外的秽物场拖,每走一步,腰都弯得更低,肩膀被水桶压出的红印还在疼,背上的鞭伤又被汗水浸得发疼,两种疼混在一起,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好不容易倒完秽桶,日头已经过了正午。她记着对祖母的承诺,忍着累,绕到御膳房后门,那里偶尔会有御膳房的杂役把吃剩的热菜倒出来,她想捡点带回去给祖母暖暖身子。
刚蹲下来,就听见身后有人喊:“这不是‘明慧先生’吗?怎么沦落到捡剩菜的地步了?”
沈语回头,就见几个掖庭里的宫女正站在不远处,捂着嘴笑,她们大多是宫里低阶宫女,平日里就爱欺负她这个“罪臣之女”。
其中一个穿青布裙的宫女走过来,一脚踢翻了她手里刚捡到的半碗热粥,粥洒了一地,“你干什么!”沈语猛地站起来,眼里含着泪,却不敢掉下来,她知道,在这里,眼泪只会招来更多的欺辱。
“干什么?”那宫女嗤笑一声,“这御膳房的剩菜,也是你这种罪臣之女能碰的?就算你从前是‘明慧先生’,现在也不过是个扫宫道、倒秽桶的奴婢!”说完,几个人笑着走远了。
沈语看着地上的粥,心像被冻住一样凉。她蹲下来,想把地上没洒干净的粥粒捡起来,哪怕只有几粒,也能给祖母垫垫肚子。
可指尖刚碰到地面,就想起祖母滚烫的额头,想起祖母气若游丝的样子,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地面上,融出小小的坑。
她不敢哭太久,怕耽误了回去的时间。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又在御膳房外转了一圈,终于在墙角捡到了半个冷硬的馒头,那是御膳房杂役不小心掉在地上的,沾了点尘土,却还能吃。
她紧紧攥着馒头,快步往回跑。一进院门,就看见老夫人躺在地上,身上的旧布衫掉在一旁——是张嬷嬷来过了,见她不在,就把老夫人从床上推了下来。
“祖母!”沈语惊叫着跑过去,把老夫人抱起来,放在床上。老夫人脸色苍白得像纸,呼吸微弱,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沈语赶紧把馒头掰成小块,用自己的唾沫润湿,一点点喂进祖母嘴里——她没有热饭,只能用这种办法,让祖母能咽下几口东西。
“语儿……苦了你了……”老夫人勉强咽下一小块馒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早知道……早知道陆尚书这么狠……当初就该让你父亲……别去江南……”
沈语握着祖母冰凉的手,眼泪落在手背上,又快又急:“祖母,不苦……只要您好好的,等父亲洗清冤屈,我们就能离开这里了……”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揪得疼,她不知道父亲的冤屈什么时候能洗清,也不知道祖母能不能撑到那一天。
天黑时,她又被嬷嬷叫去劈柴,要劈够十捆柴,才能回屋休息。柴刀又重又钝,她的手被磨得起了水泡,水泡破了,血沾在柴刀上,又沾在木柴上。
她劈着柴,听着屋里祖母微弱的咳嗽声,眼泪一次次模糊了视线,却又一次次擦干,她不能倒下,她要是倒下了,祖母就真的没人管了。
直到月亮升得老高,她才劈完最后一捆柴。她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屋,把那半个没喂完的冷馒头又掰了一小块,喂给祖母,然后蜷缩在祖母身边,盖着那件又薄又旧的布衫。
秋夜里的掖庭格外凉,穿堂风从破窗缝里钻进来,冻得人缩成一团,她只能靠着祖母微弱的体温,和自己心里那点念想取暖:等燕绥之查清楚真相,等父亲回来,她一定要带着祖母离开这里,回到那条槐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