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雪,来得比江南的雨更急更烈。鹅毛般的雪片卷着寒风,打在窗纸上簌簌作响,把整个驿馆裹进一片苍茫的白。
刘耀文靠在榻上,身上盖着三层厚棉被,却仍觉得寒气从骨头缝里往外渗。他刚咳完一阵,帕子上染开的暗红刺得人眼疼,身旁侍立的小厮忙递上温水,声音带着哭腔:“公子,您再歇歇吧,太医说您得静养。”
刘耀文摆摆手,指尖泛白,却执意要坐直些。他目光落在桌案上那个素白锦盒上,里面的茉莉茶所剩无几,茶罐旁压着一张揉得发皱的纸,上面是宋亚轩的字迹——那日打包茶叶时,宋亚轩顺手写下的窨茶要诀,字如其人,清隽秀气。
“江南……该是暖的吧。”他低声呢喃,喉间的痒意又涌上来,却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
离开江南已有两月,北地的差事比预想中更棘手。他本是朝中重臣之子,此番南下是为查访漕运贪腐案,本以为三月内便可功成身退,却不想刚到北方,就被政敌抓住把柄,罗织了个“私通南境”的罪名。如今虽暂借驿馆避祸,却形同软禁,连家书都递不出去。
更糟的是他这身子。打小就有的喘疾,到了北地的寒冬更是变本加厉,前些日子一场急病,几乎要了半条命。太医来看过,只摇头说“心病难医”,可他自己清楚,支撑着他熬过那些咳血的夜晚的,除了扳倒奸佞的执念,还有江南巷尾那抹茉莉香,和那个撑着油纸伞、指尖带花刺的青年。
他想起离开江南的前一夜,自己站在闻香阁后巷,看着宋亚轩借着月光给茉莉浇水。青年穿着月白的短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小臂在月光下泛着瓷白的光,水珠顺着他的指尖滴落,砸在青石板上,也砸在刘耀文心上。
那时他便想,若能卸去一身功名,就在这江南巷子里住下,每日看宋亚轩侍弄花草,听他讲些茶经琐事,倒也不负此生。可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北地传来的急报打散——父亲在朝中遭人陷害,已被打入天牢。
他不能留。
所以那封信里,他写“勿念”。与其让宋亚轩卷入这波谲云诡的漩涡,不如让他安稳守着闻香阁,守着江南的暖春与茉莉,永远不必知道北方的风雪有多冷,人心有多险。
“公子,您看这个。”小厮忽然捧着个小陶罐进来,罐口用棉纸封着,“刚才门房送来的,说是南边来的货郎托带的,指名给您。”
刘耀文的心猛地一跳,忙示意打开。棉纸揭开的瞬间,一股熟悉的甜香漫了开来——是茉莉,新窨的茉莉茶,比他带回来的那罐更香,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
罐底压着张字条,还是宋亚轩的字,却比上次潦草些,像是写得很急:“北方天寒,新茶暖身。茉莉再开,等君归。”
没有多余的话,可“等君归”三个字,像一把火,猝不及防地烧进刘耀文冰封的心底。他捏着字条的手微微颤抖,咳意又起,这次却带着点说不清的暖意。
他让小厮取来茶壶,亲手沏了一杯。茶汤清亮,茉莉的甜香混着茶香,氤氲在眼前,恍惚间竟像是又回到了闻香阁的午后——宋亚轩坐在对面,手里转着茶杯,讲着后院的茉莉如何在雨里打了花苞,声音软软的,像浸了蜜。
“等我……”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低语,指尖按在字条上“归”字的笔画里,“一定回去。”
而江南的闻香阁里,宋亚轩正把最后一封书信塞进邮差的布袋里。信封上写着“北地驿馆 刘耀文亲启”,里面没什么要紧事,只说后院的茉莉剪了枝,来年该发新芽了,又说新收的龙井味道不错,等他回来一起尝。
这已是刘耀文走后,他寄出的第五封信。前四封都石沉大海,连带着他托货郎带去的新茶,也没等来一句回音。
“宋公子,这北地战事刚起,驿馆早就人去楼空了,”邮差是个熟络的汉子,忍不住劝道,“您这信,怕是寄不到了。”
宋亚轩手一顿,脸上的血色淡了些:“战事?什么时候的事?”
“就上个月,北边打起来了,听说打得凶,好多驿馆都被烧了……”
后面的话,宋亚轩没再听进去。他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浮现出刘耀文苍白的脸,想起他咳得厉害时,总说“北方的冬天,能冻掉人的骨头”。
他踉跄着退回铺子里,反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柜台上的茉莉香囊还挂着,是刘耀文没带走的那个,香早就散了,只剩下素白的锦缎,像一片褪了色的云。
他想起刘耀文走那天,阳光很好,那人站在巷口,回头看了他一眼,说“等我回来”。那时他以为,“等”是件容易的事,像等茉莉花开,等雨停,等茶香漫出来。
可原来,有些等待,是要被风雪埋掉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江南的冬天也来了。没有雪,却有湿冷的雨,淅淅沥沥的,像要把人心都泡软。闻香阁的生意淡了些,宋亚轩却更忙了——他托人打听北地的消息,跑遍了城里所有的驿站,甚至去码头问那些南来北往的商人。
得到的消息却越来越糟:“听说刘公子那家被抄了,满门流放呢”“北地驿馆烧得精光,没活下来几个人”“有个逃回来的兵说,看见过一个穿月白长衫的公子,咳得厉害,后来……没跟上大部队”。
最后一个消息传来时,宋亚轩正在后院剪茉莉枯枝。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一根枯茎,他手一抖,剪刀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蹲下身,看着光秃秃的茉莉枝桠,忽然笑了笑,眼眶却红了。
刘耀文带回去的那两株茉莉,怕是早就枯了。就像他们之间那点没说破的心意,刚冒头,就被北方的风雪冻成了冰。
那天晚上,宋亚轩把自己关在铺子里,找出刘耀文留下的那个空茶罐,又取了新的茉莉,一层花一层茶地铺进去。他记得刘耀文说过,茉莉要窨五次才最香,他就守着茶罐,一夜没睡,数着时辰换花。
天亮时,第一缕阳光照进铺子,茶罐里的茉莉终于窅出了浓得化不开的香。宋亚轩把茶倒进一个新的锦盒里,外面裹了三层棉纸,又用红绳系了个结。
他抱着锦盒,去了城西的观音庙。庙祝说,向观音许愿时,若能把心愿写在纸上,和信物一起埋在菩提树下,心诚则灵。
宋亚轩跪在蒲团上,笔尖悬在纸上,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他想说“愿君平安”,又怕这心愿太轻,抵不过北地的刀光剑影;想说“盼君早归”,又怕这等待太苦,终究成了泡影。
最后,他只在纸上写了八个字:
“送君茉莉,愿君莫离。”
字写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他把纸条折好,和锦盒一起埋在菩提树下,又在上面压了块青石板,像在掩埋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离开庙时,天放晴了。阳光落在身上,带着点暖意,像极了刘耀文离开那天的天气。宋亚轩抬头看了看天,江南的云很软,不像北方的雪那样冷硬。
他想,或许刘耀文只是被困住了,或许他正在某个地方养伤,或许……等明年茉莉花开,他就回来了。
只是那时的他还不知道,有些离别,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没有归期。就像北方的雪落不到江南,就像他窨得再香的茉莉,也飘不到那个人的鼻尖了。
闻香阁的柜台后,从此多了一个空茶罐,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有人问起,宋亚轩只说:“等一个人,来喝最后一罐茶。”
而北地的寒风里,刘耀文靠着那罐新茶撑过了最艰难的日子。他扳倒了政敌,救出了父亲,却在班师回朝的前一夜,旧疾复发,咳血不止。弥留之际,他攥着那张写着“等君归”的字条,眼前闪过江南的雨,巷尾的茉莉,和那个撑着油纸伞的青年。
他想说“我回来了”,可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声息。最后一口气咽下时,窗外的雪正下得紧,像要把整个世界都埋起来,包括那句没说出口的——
“我没忘。”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