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时，宋亚轩才从恍惚中回神。窗棂上的晨露聚成水珠，顺着木棱蜿蜒而下，恰好滴落在摊开的宣纸上。那纸上“我等你”三个字被浸得发皱，墨迹晕开，像朵被雨打湿的云，模糊了边角，却把那点执拗的心意洇得更深了。
他起身时，膝盖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久坐的双腿麻得像灌了铅。扶着柜台站稳，指尖先摸到了袖袋里的玉扳指——昨夜慌乱间塞进袋中，此刻正贴着心口，被体温焐得温热。指腹摩挲着上面的云纹，忽然想起刘耀文戴它时的模样：他总爱用扳指的侧面敲柜台，笃、笃、笃，节奏慢悠悠的，像是在给宋亚轩说的话打节拍。说茶叶成色时敲三下，讲巷尾趣事时敲五下，偶尔宋亚轩被他看得脸红，转身去翻茶罐，身后就会传来一声轻叩，像在笑他的窘迫。
“掌柜的，来斤碧螺春。”熟客张婶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晨露的清润。宋亚轩忙应声，转身去取茶罐时，手却抖得厉害，竹制茶则里的碧螺春撒了些在台面上，卷曲的茶叶像蜷缩的绿虫，在晨光里泛着微光。
“怎么了这是？”张婶凑近了些，看着他眼下的青黑，“脸色这么差，莫不是昨夜没睡好？”
宋亚轩用指尖拢起散落的茶叶，勉强笑了笑：“许是吧，昨晚起了阵夜风，许是着了凉。”他把称好的茶叶包进棉纸，系绳时手指打了个滑，棉线在掌心绕成乱麻。
送走张婶，宋亚轩反手锁了铺子门。门环扣上的瞬间，脚步已不由自主地往城西驿馆去。石板路被晨露润得发亮，倒映着他清瘦的影子，像条追着自己尾巴的鱼，明知徒劳，却停不下脚步。
驿馆守门的小厮见了他，脸上堆起为难的神色，隔着半开的门栏叹气：“宋公子，您这是第几回来了？刘公子真走了，天不亮就带着人启程了，说是往北去。”他从怀里摸出个巴掌大的布包，蓝底白花的粗布，边角缝得齐整，“这是刘公子的贴身小厮留下的，千叮万嘱要亲手交给您，说公子怕您挂念。”
宋亚轩接过布包时，指尖触到里面硬物的轮廓，心跳猛地一缩。解开布绳，里面是个小巧的银锁，长命锁的样式，正面錾着“平安”二字，边角被摩挲得发亮，银面泛着温润的柔光。他认得这个——去年暮春，刘耀文坐在柜台前喝茉莉茶，曾从怀里摸出来过一次，说这是母亲临终前给他戴上的，戴了整十年，后来随军出征嫌累赘，才用红绳系了收在贴身的袋里。
指尖抚过锁身的纹路，那点冰凉的触感顺着指腹漫上来，宋亚轩忽然懂了。刘耀文把最贴身的物件留给自己，不是诀别，是在说“你看，我带着母亲的牵挂活了这么久，定会好好保重”；是在说“这锁陪了我十年，往后换它替我陪着你”；是在说“别担心，我会平安”。
他回到闻香阁时，日头已爬到巷口的老槐树上。宋亚轩找出根红绳，把银锁系在柜台前的木架上，正对着他常放玉扳指的小瓷碟。阳光透过窗棂斜切进来，在银锁和玉扳指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一高一低，遥遥相对，倒像是两个沉默的伴，替那南北相隔的人守着这间铺子。
日子照旧过，只是闻香阁里多了点不一样的气息。宋亚轩每日晨起，除了给铺子除尘、清点茶叶，总不忘往后院走一趟。刘耀文临走时留下的那盆茉莉，原本被北地的风霜折腾得蔫巴巴，枝桠枯了大半，他剪去枯枝，换了新土，又在盆底垫了层腐熟的豆饼，每日清晨搬到廊下晒太阳，傍晚再挪回屋檐下避露气。不过半月，竟从枯茎旁抽出了嫩芽，嫩得像翡翠，裹着层细绒，在风里轻轻晃。
有天傍晚，宋亚轩正用小喷壶给嫩芽喷水，巷口忽然传来马蹄声。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金属的脆响，惊得檐下的燕子扑棱棱飞起。他猛地直起身，手里的喷壶“当啷”掉在青石板上，清水溅湿了鞋面也顾不上——那马蹄声急促又熟悉，像极了刘耀文来时坐的那辆乌木马车。
可车帘掀开，走下来的却是个陌生的信使，穿着灰布短打，怀里抱着个竹筒。“请问是闻香阁的宋公子吗？”信使抹了把汗，从竹筒里抽出封信，“北地来的，刘公子托我转交。”
信封上的字迹是刘耀文的，比平时潦草些，笔锋却依旧遒劲，像是在颠簸的马背上写就：“亚轩亲启：北地事了，勿念。闻江南茉莉将开，替我多闻闻香。”
没有多余的话，甚至没说归期。宋亚轩捏着信纸站在茉莉旁，晚风吹过，嫩芽轻轻蹭着他的手背，像只怯生生的蝶。他忽然笑了，眼眶却有点热——他说“替我多闻闻香”，是记得他说过茉莉花开时最香；他说“北地事了”，是在报平安；他不说归期，是怕空许了承诺让他牵挂。
他转身回屋，找出张洒金宣纸，提笔回信。字里行间都是琐碎事：“铺子新收了批洞庭碧螺春，比去年的龙井更醇些，等你来尝；你留下的茉莉抽了三茬嫩芽，最壮的那株已半尺高；银锁挂在柜台，张婶见了总夸做工精巧，问是谁家的物件……”
写到末尾，笔尖悬在纸上，墨迹晕开个小圆点。宋亚轩顿了顿，添了句：“我把新窨的茉莉茶装了罐，埋在老槐树下，等你回来一起挖。”
信寄出那天，江南下了场小雨。宋亚轩站在巷口的茶树下，看信使的青布衫身影消失在雨幕里，竹笠的影子在石板路上晃出涟漪。雨丝落在脸上，微凉的触感竟让人心安——至少，他知道刘耀文平安，知道他记得这巷子里的茉莉香，知道他留下的银锁和玉扳指，都在替他说“勿念”，也在替自己讲“等你”。
风拂过后院，茉莉的嫩芽轻轻晃，叶尖的水珠滴落，像在应和他的话。空巷虽静，余香却长，从春到夏，从秋到冬，足够撑过一个又一个，没有他的黄昏与清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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