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后的江南,雨总带着股化不开的缠绵。淅淅沥沥的雨丝织了两三天,把闻香阁的青瓦洗得发亮,檐角垂落的水珠串成帘子,滴答滴答敲在石阶上,倒像是给这寂静的午后打了节拍。
宋亚轩把刘耀文留下的那盆茉莉从廊下挪到屋檐深处,青瓷花盆边缘还沾着前夜的雨痕。他指尖轻轻碰了碰新抽出的枝条,嫩得能掐出水来,枝桠间缀着的花苞鼓胀胀的,裹着层细绒,像被谁偷偷藏了满肚子的甜话,只待一个晴日便要炸开。
信使踏着雨来过分两趟信。头一封字迹还带着点抖,说北地刚入夏就热得灼人,案卷堆在案头能埋住半张脸;第二封却稳了许多,纸页边缘沾着点风干的茶渍,说平反的卷宗总算入了档,父亲身子渐好,还学着喝起了本地粗茶,只是咂摸半天,总觉得缺了点闻香阁的茉莉气。
“还说呢。”宋亚轩对着信纸笑出声,指尖点过“粗茶”二字,眉梢微微蹙起,“自己的身子不知道顾着点,上次寄的枇杷膏喝了吗?”案头的砚台里还余着些墨,他提笔回信,字里行间都是琐碎事:后院的茉莉抽了新枝,街角张婶的桂花糕换了新糖料,前日有位茶客说北地新出的茶砖性子烈,问他要不要留些尝尝……
写到末尾,他顿了顿,添了句“天热,莫贪凉”,才把信纸叠成小方块塞进信封。又从竹篮里拈出两朵刚晾干的茉莉,花瓣缩成半透明的白,香气却愈发沉厚,塞进信封时,连带着江南的暑气与甜意,都一并裹了进去。
那日午后,雨忽然停了。云层像是被谁撕开道口子,阳光猛地泼下来,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晒出一片晃眼的光,水汽蒸腾着往上冒,混着巷尾桃树的甜香,酿出股醉人的暖。
宋亚轩正低头算账,账本上记着新到的碧螺春,笔尖划过纸面沙沙响。忽然听见巷口传来脚步声——不急不缓,鞋跟敲在青石板上,笃笃笃,像在打某种只有他们懂的暗号。
他的笔尖猛地顿住,墨点在纸上晕开个小团。
猛地抬头时,心跳像是撞在了算盘珠上,噼里啪啦乱成一团。
刘耀文就站在门口。月白长衫洗得有些软了,领口袖口却依旧挺括,左臂还悬着,用条浅灰的布带松松系在颈间,衬得侧脸的线条愈发清瘦。可他脸色比上次好看得多,眼底的青黑淡成了浅影,嘴角噙着点浅淡的笑意,正望着他,目光落在他攥着账本的手上,又轻轻移开,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算完了?”他抬脚走进来,木屐踩在铺子里的木地板上,发出轻响。目光先扫过柜台前悬着的银锁,那锁在阳光下闪着光,再落在屋檐下的茉莉上,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雀跃,“花开了?”
宋亚轩站起身,指尖攥着账本的边角,纸页被捏得发皱,指尖泛白。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张了几次口,才挤出句:“你……你怎么来了?”
“来喝新茶。”刘耀文笑了,眉眼弯起时,眼角的细纹里都盛着光。他走到柜台前站定,离得这样近,宋亚轩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药香淡了许多,混着阳光晒过的皂角香,还有点若有似无的茉莉味,想来是贴身带着那香囊。他抬手想碰宋亚轩的发,手腕刚抬起又想起什么,转而指了指屋檐下的茉莉,语气里带着点小得意:“你看,我说过会回来。”
宋亚轩顺着他的指尖望去,那盆茉莉果然开了。雪白雪白的花瓣层层叠叠,藏在深绿的叶间,有两朵开得最盛,花瓣边缘还沾着点雨珠,被阳光一照,像缀了圈碎钻。香气顺着风涌进屋里,混着新沏的茶气,甜得人心里发暖。
他再看向刘耀文时,才发现他瘦了的脸颊长了点肉,下颌线的弧度柔和了些,说话时气息也稳了,不再像上次那样发虚,尾音里甚至带了点底气。
“枇杷膏喝了?”话一出口,宋亚轩才发觉自己的语气还是硬邦邦的,像在赌气,耳根却悄悄热了。
“喝了。”刘耀文从袖中摸出个空瓷瓶,瓶身是素雅的白,正是宋亚轩寄去装枇杷膏的那个。他晃了晃,里面空得发响,嘴角扬起的弧度更深了,“味道不错,比太医开的药顺口多了,家父还问我能不能再讨些。”
宋亚轩没忍住,笑出了声。那点因等待而生的委屈,因担忧而起的郁结,都在这笑声里化了。他转身去沏茶,手却有些抖,提起茶壶时,热水溅在指尖,烫得微微发麻,他却像没察觉,只顾着往紫砂壶里投茶。
刘耀文就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低头投茶,指尖捻着茶叶的样子专注得很;看着他用茶针拨了拨炭火,火星子跳起来,映得他侧脸发红;看着他耳尖的红,像被屋檐下的茉莉染了色,一点点漫开来。
“那枚玉扳指……”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
宋亚轩的动作一顿。
“在这儿。”他抬手从领口掏出红绳系着的玉扳指,那玉被体温焐得温润,垂在胸前轻轻晃,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他抬头看刘耀文,眼底带着点小执拗,“我戴着呢。”
刘耀文的目光忽然软下来,像浸了水的棉絮,轻轻落在他胸前的玉扳指上,又慢慢移到他脸上。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接过宋亚轩递来的茶盏,盏沿还带着点热意。抿了一口,茶香混着茉莉香在舌尖散开时,他从怀里拿出个小锦盒,紫檀木的,边角被摩挲得发亮,轻轻推到宋亚轩面前。
“给你的。”
宋亚轩的心跳又开始乱了。指尖触到锦盒的刹那,像是被烫了下,轻轻打开时,呼吸都屏住了。
里面躺着支银簪。簪身细巧,簪头是朵半开的茉莉,花瓣上錾着细密的纹路,阳光落在上面,闪着柔和的光,像是把江南的茉莉,都凝在了这银饰上。
“这是……”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北地的银匠打的。”刘耀文看着他,眼神认真得不像平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的边缘,“我说过,回来给你带礼物。”他顿了顿,喉结轻轻动了动,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像怕被拒绝似的,“还有句话,上次没说完。”
宋亚轩的心跳已经到了嗓子眼,攥着锦盒的手微微发颤,指腹能摸到银簪冰凉的弧度。
“我不是让你等。”刘耀文的目光落在他的眼睛里,一眨不眨,一字一句,说得格外清晰,“我是想告诉你,往后的日子,我陪你守着这铺子,守着这茉莉,再也不分开。”
屋檐下的茉莉像是听懂了似的,忽然被风拂得轻轻颤动,香气涌进屋里,浓得化不开。宋亚轩看着他,忽然想起那个雪天,刘耀文留下字条说“别等我”时,眼底藏着的挣扎与痛楚——原来不是决绝,是怕他空欢喜,怕自己撑不回来,误了他的光阴。
他没说话,只是摘下胸前的玉扳指,红绳在指尖绕了两圈,塞进刘耀文手里。然后拿起那支银簪,转身走到铜镜前,对着镜子,轻轻簪在发间。
镜中的青年眉眼弯弯,耳尖红得快要滴血,簪头的茉莉在乌黑的发间闪着光,像把整个江南的春天,都别在了发梢。
刘耀文站在他身后,从镜中望着他。看着他发间的银簪,看着他眼底的笑意,缓缓握紧了那枚带着他体温的玉扳指,指腹摩挲着上面的云纹,嘴角扬起的弧度,比檐外的阳光还要亮。
窗外,蝉鸣忽然响起来,一阵接一阵,像是在为这迟来的承诺欢呼。茉莉的香气漫过青石板路,钻进巷尾,缠上枝头的新绿,像是在宣告:
这个夏天,所有的等待,都有了归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