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预测性监控的伦理困境
下午三点的阳光斜斜切进市公安局的会议室,将长桌劈成明暗两半。林峰坐在阴影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天玑-7”终端的手环——屏幕暗着,像在配合他此刻的沉默。对面,技术科科长张锐正用激光笔点着投影幕布上的数据流,红色光点在“风险预测模型V3.2”几个字上停留了三秒。
“……简单说,新算法能把犯罪预测准确率提升到89.7%,”张锐推了推眼镜,声音带着技术人员特有的笃定,“就拿上周南区的连环盗窃案来说,系统提前48小时标记了三名高风险人员,其中两人在预警后24小时内落网。如果全面铺开,我们能从‘事后追查’彻底转向‘事前干预’。”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年轻警员小李眼睛发亮:“那以后不就等于有了‘先知’?”
“可以这么理解。”张锐点头,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林峰身上,“林队,重案组是试点单位,这周末前需要你们提交首批试用反馈。”
林峰抬眼,视线越过亮着的数据图表,落在窗外——老城区的灰瓦屋顶上,几只鸽子正歪头啄食,完全不受监控摄像头的影响。他忽然开口,声音有点哑:“89.7%的准确率,剩下的10.3%呢?”
张锐愣了一下:“什么?”
“被误判的人。”林峰的手指敲了敲桌面,“模型把一个人标记成‘高风险’,依据是什么?消费记录异常?深夜出现在案发地周边?还是……邻居的匿名举报?”
“是多维度数据交叉验证,”张锐调出另一份报告,“包括但不限于行踪轨迹、社交网络关键词、历史行为模式,甚至……”他顿了顿,“基础生理指标波动。比如长期心率过高、皮质醇水平异常,这些都可能关联暴力倾向。”
“生理指标?”林峰皱紧眉,“你们在监控每个人的激素水平?”
“不是主动监控,是授权调取的医疗数据。”张锐强调,“有严格的权限限制,只有系统后台能读取,且仅用于风险评估。”
“权限限制?”门口传来一声冷笑,副局长江涛推门进来,手里捏着一份卷宗,“早上技术科提交的‘高风险名单’,我看了。”他把卷宗摔在桌上,封面朝上——“未成年人风险预警档案”几个字格外刺眼。
林峰的心沉了一下。
江涛指着卷宗里的照片:“15岁,三中的学生,叫陈默。模型给他的风险评级是‘极高’,理由是‘连续三个月凌晨出现在网吧’‘社交账号提及过三次‘想报复’’‘父亲有暴力犯罪记录’。系统建议:24小时动态监控,必要时采取约束措施。”
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小李的兴奋劲儿褪去了,挠了挠头:“这……是不是有点过了?还只是个孩子。”
“过不过,看怎么定义‘预防’。”张锐推了推眼镜,语气平稳,“三年前的‘手术刀案’,凶手在案发前半年就有多次持刀威胁他人的记录,但因为没造成实质伤害,没被纳入重点关注。如果当时有这套系统……”
“那是两码事!”林峰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手术刀案的凶手有明确的暴力行为记录,陈默呢?就因为在网吧待得晚、说了句气话、父亲犯过罪?”他拿起卷宗翻了两页,“你们查过他为什么凌晨去网吧吗?他母亲早逝,父亲在服刑,他晚上去网吧是给人代练赚学费,‘想报复’是因为被同学勒索了两百块钱!”
“林队,我们只看数据相关性——”
“数据能告诉你他每天早上五点回家路上,会给流浪猫喂火腿肠吗?”林峰的声音陡然拔高,“能算出他作业本上写着‘想考警校’吗?!”
张锐的脸色有些难看:“林队,系统不是要给他定罪,只是预警。就像天气预报说可能下雨,我们带把伞而已。”
“但这把‘伞’会压垮一个孩子。”江涛忽然开口,他拿起陈默的档案,指尖在“建议监控”四个字上敲了敲,“昨天下午,技术科的人去学校‘了解情况’,被其他学生看见了。现在全校都在传,陈默是‘潜在杀人犯’。这孩子今天没去上课,班主任说他把自己锁在亲戚家,一天没吃饭。”
张锐的喉结动了动:“我们按规程操作的,没公开信息……”
“信息时代没有绝对的‘不公开’。”江涛叹了口气,“一个穿着警服的人去找老师问一个学生的情况,本身就是一种信号。”他转向林峰,“你怎么看,林峰?”
林峰坐下,手指按在“天玑-7”的手环上,屏幕亮起,弹出陈默的资料页。他忽然开口:“灵犀,调出陈默的社交账号关键词云图,排除‘报复’相关词汇,按出现频率排序。”
手环的全息投影屏上,原本被“报复”“不爽”等红色词汇占据的云图瞬间重组,绿色的“奶奶”“学费”“刷题”“警察叔叔”几个词渐渐浮现,其中“警察叔叔”的字体甚至比“报复”更大。
“他半年前在作文里写过,想当警察,因为‘去年丢了钱包,是警察叔叔帮我找回来的’。”林峰的声音缓了些,“系统分析他的‘暴力倾向’时,算过这个吗?”
张锐沉默了。技术科的一个年轻工程师小声说:“模型目前……不纳入‘正面词汇’的权重计算,因为相关性太低。”
“所以问题就在这儿。”江涛靠在椅背上,目光扫过全场,“我们的系统能算出一个人‘可能做什么’,却算不出他‘为什么没做’。陈默有一百个理由走上歪路,但他现在还没走——这一点,算法给不了答案。”
林峰想起三天前在技术排斥区遇到的老人。那片老城区拒绝接入智能安防,街道办主任几次协调,老人只说:“我一辈子没犯过法,凭什么让机器盯着我?”当时他觉得是老顽固,此刻却忽然懂了那份抗拒里的尊严。
“如果我们开始监控一个15岁的孩子,就因为算法说他‘可能犯罪’,”林峰看着张锐,“那我们和拿着‘有罪推定’判案的旧社会差在哪里?”
“可如果不监控,万一他真的……”张锐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万一。”林峰重复这两个字,“我们是警察,不是赌徒。不能拿别人的人生赌‘万一’。”他站起身,拿起陈默的卷宗,“我去趟三中。”
“等等。”张锐叫住他,“系统的预警……”
“预警不是判决。”林峰回头,阳光恰好落在他脸上,一半亮一半暗,“让技术科调整模型,加上‘人性变量’——如果加不进去,就降低预警等级,把‘可能’留给我们自己判断。”
手环忽然震动了一下,灵犀的电子音在他耳边响起,比平时柔和了半度:“已记录建议:新增‘正向行为权重模块’,优先级设定为高。另,陈默的银行账户显示,今早他给养老院转了500元,附言:‘给奶奶买水果’。”
林峰脚步顿了顿,嘴角几不可察地扬了一下。他没再说话,推门走出会议室,阳光在他身后铺成一条路,手环的微光在手腕上轻轻跳动,像一颗正在学着理解温度的星。
会议室里,张锐盯着投影幕上的云图,忽然对工程师说:“把‘警察叔叔’这个词的权重调至最高,重新跑一遍陈默的风险评估。”
激光笔的红点在“预测性监控”几个字上晃了晃,最终落在“伦理边界”那栏空白处。张锐拿起笔,在笔记本上写下:“机器算概率,人守底线。”窗外的鸽子振翅飞起,掠过监控摄像头的镜头,留下一片自由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