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宫宫门紧闭,自那夜惊天冲突后,已过去半月有余。华贵妃重病静养的消息,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至前朝后宫。
皇帝没有踏足翊坤宫,却也未曾下旨申饬或降罪。他照常处理政务,只是眉宇间常带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郁,连苏培盛都感觉,皇上近日批阅奏折时,尤其涉及西北或年羹尧,落笔总会迟疑片刻。
这日,皇帝在御花园漫步,不知不觉竟走到了离翊坤宫不远的水榭。他驻足望去,那朱红宫门紧闭,廊下寂寥无人,唯有几片枯叶在秋风中打着旋儿。
苏培盛小心翼翼地问道:“皇上,可要……去看看六阿哥?听闻阿哥近日已会认人了。”
皇帝沉默良久,最终只是摇了摇头,转身离去,背影在秋日萧瑟中透出几分落寞。他无法面对年世兰那双泣血控诉的眼睛,更无法面对那个在无知无觉中逃过他算计的孩子。欢宜香的秘密被揭破,如同将他内心深处最阴暗的算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份属于帝王的心术,在一个女人绝望的泪水和一个婴儿纯真的眼眸前,竟让他生平第一次感到了难以言喻的……愧疚。
这种愧疚,直接影响了他的决策。前朝关于年羹尧的弹劾奏折依旧雪花般飞来,言辞愈发激烈,甚至有人隐晦提及“尾大不掉”。若在以往,皇帝即便不明着发作,也必会暗中布局打压。但这一次,他却将大部分弹劾留中不发,只在一次朝会上,不痛不痒地提了一句为臣者当恪守本分,便再无下文。这近乎纵容的态度,让许多摩拳擦掌准备攻讦年家的人一时摸不着头脑。
而此刻的年府,气氛却与外界猜测的嚣张截然不同。
年世兰那封以血泪写就、泣诉皇帝已知晓欢宜香秘密、并严正警告“圣心已疑,覆巢之下无完卵”的密信送到了年羹尧面前。
看着信笺上妹妹熟悉的字迹,尤其是那句“兄若不退,妹与弘晟唯有死路一条”,一贯骄横的年羹尧如遭雷击,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他回想起皇帝近日看似恩宠却暗藏审视的目光,回想起宴席上那看似亲切却暗含机锋的言语,再结合这密信内容,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他是不知收敛,但他不傻!妹妹在宫中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点破此事,等于是用自己和外甥的性命为他敲响了最后的警钟!
几日闭门深思后,年羹尧做出了此生最艰难也最明智的决定。他连夜写就一道言辞恳切的奏折,以“旧伤复发,精力不济,恐负圣恩”为由,自请卸去川陕总督、抚远大将军等所有重要实职,只求一个闲散爵位,在京荣养。
奏折递上的那一刻,整个朝堂为之哗然。谁都没想到,风头正劲、权势熏天的年大将军,竟会在此刻选择急流勇退!
养心殿内,皇帝拿着这道请辞奏折,久久不语。他自然看得出年羹尧此举并非真心,更多是迫于形势的自保。但此举,无疑极大地缓解了他心中的压力和忌惮。一个交出兵权、在京荣养的年羹尧,远比一个手握重兵、盘踞西北的年羹尧要让人放心得多。
他想起翊坤宫里那个被他伤透了心的女人,想起她最后那句“求您给晟儿一条活路”。他与世兰到底是多年夫妻,年羹尧的主动退让,是否也有她的一份功劳?这份认知,让他心中的那份愧疚感,又加深了一层。
最终,皇帝朱笔批红,准了年羹尧所请,免去其所有重要实职,晋封为一等公,加太保衔,赏赐金银无数,命其在京荣养。圣旨中褒奖之词甚厚,但明眼人都知道,年大将军的权势,至此已是昨日黄花。
消息传到翊坤宫,年世兰正抱着弘晟在窗边晒太阳。听完周宁海的禀报,她长长地、无声地舒出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略微松弛。眼眶微微发热,她将脸轻轻贴在儿子柔嫩的脸颊上。
哥哥……终究还是听进去了。激流勇退,舍了权势,保住了性命,也保住了年家满门,更为她和孩子,换来了喘息之机。
她知道,皇帝看在年羹尧如此识趣的份上,再加上那份愧疚之心,短时间内,不会再对年家和她母子赶尽杀绝。她这场以自身和皇帝情分为赌注、不惜撕破脸的豪赌,虽然险象环生,但终究……赌赢了最关键的一局。
接下来的路依旧艰难,但至少,她和弘晟,暂时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