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入秋,京城的风带上了些许凉意。
邓家宅院里的气氛,比天气更先一步凝滞。先前囤积的金银花非但没如沈梅预想中价格飞涨,反而因新货大量上市,市价跌了两成。堆在租来的库房里,每日还要支付不菲的保管费用,真真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邓闯看着账本上日益缩水的数字和钱庄催息的单据,眉头锁成了深深的“川”字。他虽是糙汉,却并非不懂算计,第一次对沈梅那“稳赚不赔”的判断产生了实质性的怀疑。
“娘子,这药材……眼看是要砸在手里了。”他尽量放缓语气,但其中的焦躁难以掩饰,“城东那边,因着前期投入太大,几个老主顾的价钱又被对头撬了去,眼下……周转有些艰难。”
沈梅心中也慌,却强撑着不肯露怯,反而拔高了声音:“做生意哪有只赚不赔的?一点风浪就受不住了?侯府世子妃的位置若给我坐,我也能气定神闲!” 她将矛头转向了对沈棠莫须有的嫉妒,试图掩盖自己的失误,“定是时机未到!再等等!”
邓闯看着她因激动而微微扭曲的姣好面容,第一次觉得那张脸有些陌生。他沉默地拿起账本,转身去了书房。有些事,光靠等,是等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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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阳侯府,归雁院。
沈棠的日子依旧表面平静,内里却如即将沸腾的水,泛着细密的气泡。魏池虽不常回来,永嘉郡主的“关照”却从未缺席。今日挑剔她院中花木修剪得不够雅致,明日暗示她该主动去为世子红袖添香,绵里藏针,无处不在。
这日请安时,永嘉郡主状似无意地提起:“过几日,安国公府要办一场秋菊宴,遍请京中勋贵。池儿公务繁忙,怕是不得空,你便代表我们侯府,随我一同去吧。”
沈棠垂首应“是”,心中警铃微作。安国公府……她记得前世这场秋菊宴,不仅是赏花,更是各家女眷暗中攀比、联络关系,甚至相看儿媳女婿的重要场合。永嘉郡主带她去,绝非好心让她散心,多半是想在众人面前掂量她的斤两,或者……看她出丑。
回到归雁院,沈棠立刻唤来春桃:“去,请前日那位送胭脂米的嬷嬷过来一趟,就说我想问问,那米可还有多的,我想匀些给母亲尝尝。”
春桃会意,很快将那位受过沈棠恩惠的采买嬷嬷请了来。
沈棠并未直接打听秋菊宴,而是先问了米,又闲话般说起:“近日天气转凉,也不知宴会上该穿什么才不失礼,母亲喜好素雅,我那些颜色鲜亮的衣裳,怕是不合时宜。”
那嬷嬷是个人精,立刻领会,压低声音道:“世子妃有所不知,安国公夫人最喜热闹,尤其爱看小辈们穿得鲜亮精神。郡主娘娘那是持重,您年纪轻,穿得喜庆些,国公夫人见了定然欢喜。”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老奴还听说,届时不少皇商、还有江南来的绸缎商家的女眷也会在场,说是赏花,其实……各家也都盯着这块肥肉呢。”
沈棠心中了然,微笑着又赏了嬷嬷一个银锞子:“多谢妈妈提点。”
信息就是力量。永嘉郡主想让她在宴会上因“不得体”而受斥,她偏要投安国公夫人所好,穿得恰到好处。更重要的是,皇商和江南绸缎商……这或许是她将触角伸向侯府之外的一个机会。
她打开嫁妆箱子,目光掠过那些过于华丽的衣料,最终落在一匹颜色如秋水般澄净、光泽内敛的湖蓝色织锦缎上。这料子名贵却不扎眼,裁成衣裳,既不会抢了永嘉郡主的风头,又能衬得她气质出尘,符合国公夫人对“鲜亮精神”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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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菊宴那日,安国公府花园内,名菊争奇斗艳,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永嘉郡主一身沉香色宫装,端庄持重,果然对沈棠那身湖蓝色衣裙并未多言。而安国公夫人见到沈棠,果然眼睛一亮,拉着她的手赞道:“这孩子模样好,气质也静雅,这身衣裳也配得极好,看着就叫人心里舒坦。”
永嘉郡主脸上挂着得体的笑,眼底却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不悦。她没料到沈棠竟能摸准安国公夫人的喜好。
沈棠谦逊地垂眸,应对得体。她安静地跟在永嘉郡主身后,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全场,耳朵捕捉着贵妇淑女们谈话间流露出的信息碎片——哪家得了宫中赏赐,哪家与江南有生意往来,哪家正在为儿女婚事烦忧……
行至一处,几位穿着打扮明显更偏向富丽而非雅致的妇人正在闲聊,言语间提及“苏杭新到的绡纱”、“蜀地难求的云锦”。沈棠心中一动,认出其中一位正是京城最大的绸缎庄“云想阁”的东家夫人。
她正思忖如何自然地搭话,却不料,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自身后响起。
“哟,这不是沈家妹妹吗?”
沈棠回头,只见沈梅穿着一身过于隆重、几乎像是要把所有珠宝都挂在身上的大红遍地金通袖袍,头上戴着沉甸甸的赤金头面,在一众淡雅秋装的宾客中,显得格外突兀扎眼。她显然是费尽心思才得了这张请帖,迫不及待地要来这贵人云集之地炫耀她“首富夫人”的身份。
沈梅上下打量着沈棠那身清雅的装扮,眼中闪过一丝嫉妒,随即用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听见的声音笑道:“妹妹这身打扮,倒是素净。可是侯府……近来手头不便?” 她掩口轻笑,意有所指,“若是缺了胭脂水粉钱,尽管跟姐姐开口,我们邓家,旁的没有,就是银钱还宽裕些。”
刹那间,周围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带着探究、玩味与鄙夷。永嘉郡主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沈棠心中冷笑,沈梅果然还是这般沉不住气,迫不及待地要来踩她。她不慌不忙,迎着众人目光,唇角漾开一抹浅淡得体的微笑,声音清晰而平静:
“姐姐说笑了。侯府门第,讲究的是气度风骨,而非金银堆砌。母亲常教导,内在的涵养,远比外在的浮华更重要。妹妹愚钝,正在潜心学习,不敢像姐姐这般……洒脱自如。”
她言辞恳切,姿态谦卑,却字字句句都在点明侯府的清贵与邓家的铜臭,更暗讽沈梅毫无涵养,只知炫耀。
一番话,既捧高了永嘉郡主和侯府,又狠狠踩了沈梅的痛脚,还彰显了自己的懂事。
永嘉郡主脸色稍霁,淡淡瞥了沈梅一眼,那眼神中的轻视毫不掩饰。
周围隐隐传来几声低笑。沈梅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如同她身上那件过于鲜艳的衣裳,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那些市井斗嘴的本事,在这等场合根本派不上用场,一股巨大的羞耻和愤怒几乎将她淹没。
沈棠不再看她,转而向那位云想阁的东家夫人微微颔首,仪态万方。
风起于青萍之末。
沈梅在试图掀起风浪时,却不知自己已成了他人眼中的笑柄。
而沈棠,则在这看似不起眼的交际中,为自己悄然推开了一扇通往更广阔世界的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