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白日的喧嚣与不堪尽数掩盖。邓家宅院一片沉寂,只有巡夜更夫梆子的回响,偶尔划破寂静。
邓闯的书房内,灯烛未熄。他并未像往常一样醉倒或沉睡,而是屏退了所有下人,独自坐在黑暗中,只有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勾勒出他紧绷的侧影。白日茶楼里那些刺耳的议论,老掌柜含糊的回忆,以及沈梅恐惧的失言,如同鬼魅般在他脑中纠缠不休。
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关于沈棠,关于他过去那些“英明决策”,关于邓家为何会落到如今田地的答案!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那个紫檀木匣前。沈梅那日鬼鬼祟祟,定是在这里面发现了什么。他之前因厌恶沈梅,连带对这个被她动过的匣子也心生排斥,未曾细查。此刻,他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铜锁。
里面是些地契、旧账本和往来信件,杂乱无章,确实是他早年疏于打理时留下的。他耐着性子,一份份翻找,指尖拂过粗糙的纸面,心跳不自觉加快。
终于,在几份泛黄的工程契据下方,他摸到了一张质地略有不同的纸。他将其抽出,就着窗外透进的月光,勉强辨认——正是那幅官府修缮工程的物料供应草图!
他的目光,立刻死死锁在了草图的角落。那里,几行清秀工整、与他本人狂放笔迹截然不同的小字,清晰地映入眼帘:
“王记青砖价低质次,损耗恐超三成,得不偿失。城西刘窑虽单价高五分,然质地坚实,损耗不及一成,且工期可缩短两日。总体核算,可节省成本约一百二十两。另,负责验收之吏目与刘窑有旧,或可借此疏通,确保顺利。”
分析利弊,计算成本,甚至点出了关键的人情节点……思路之清晰,算计之精准,让他这个当时只凭一股蛮劲去谈生意的人,感到一阵心惊!
这绝非沈梅那个蠢妇能写出的东西!而这笔迹……他虽然不愿承认,但确确实实,与记忆中沈棠偶尔帮沈父抄写文书时的字迹,有八九分相似!
真的是她!
一股说不清是愤怒、是屈辱、还是震惊的情绪,猛地冲上邓闯头顶!他“砰”地一拳砸在书案上,震得笔筒晃动不止。
原来如此!原来他邓闯早年那些看似“运气好”、“有魄力”的决策,背后竟然一直有沈棠的影子!她像操纵提线木偶一样,在暗中影响着他的人生!
那后来呢?后来邓家生意越做越大,那些关键的投资,那些精准的时机把握……难道也……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沈棠的智慧和能力,远比他想象的可怕!而他自己,岂不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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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月色下,平阳侯府归雁院的小书房内,却是一派静谧景象。
沈棠尚未歇息,正伏案疾书。她并非在处理绣坊事务,而是在一张素笺上,勾勒着几个看似无关的人名与事件,并用细线将它们连接起来——这是她凭借前世记忆,梳理出的未来半年内,京城可能发生的几件与商贸、朝局相关的重要动向。
其中一条线上,串联着“漕运”、“新规”、“盐引”等字样。她记得,大约在明年初春,朝廷会对漕运章程进行一次不大不小的调整,直接影响数种依赖漕运的货物价格和几家相关皇商的利益。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利用信息差,提前布局,攫取巨额利润的机会。
但此事牵扯颇广,风险极大,绝非“锦心绣坊”这样的小虾米可以染指。她需要更强大的盟友,或者,更隐蔽的介入方式。
她放下笔,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摇曳的烛火上,思绪却飘向了邓家。
算算时日,邓闯……应该已经发现那张草图了吧。
以他的性子,震惊和愤怒之后,会怎么做?
是恼羞成怒,认定她别有用心,从此更加怨恨?还是……在残酷的现实和巨大的落差面前,生出别样的心思?
她布局良久,等的就是这一刻。她要的,从来不是邓闯的感激或者悔恨,而是……在他走投无路、信念崩塌之时,将他和他残存的那点力量,也一并纳入自己的棋局。
一枚曾经丢弃,如今或许还能废物利用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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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闯在书房里呆坐了半夜,直到天色微明。最初的暴怒过去后,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无力与探究的复杂情绪占据了他的心。
他回想起与沈棠定亲后的寥寥几次见面,她似乎总是安静的,眼神清澈而平静,偶尔与他说话,也是条理清晰。他当时只觉无趣,更喜欢沈梅那般鲜活娇媚、会撒娇弄痴的女子。
现在想来,那份平静之下,蕴藏的是何等惊人的洞察与算计?
如果……如果她的能力真如此可怕,那如今邓家的困境,是否也早在她的预料甚至……算计之中?沈梅那些愚蠢的“指点”,是否也是她故意引导的结果?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
他看着窗外泛白的天色,心中已然有了决定。
他不能再被动地猜测,也不能再听信沈梅的一面之词。他必须亲自去见沈棠一面。不是以乞求者的身份,而是以一个寻求答案的……合作者?或者说,一个试图看清棋手的棋子?
他知道这很难,侯府深似海,他一个落魄商贾,如何能轻易见到世子妃?
但他必须试一试。
他邓闯,绝不做那个被蒙在鼓里,连自己如何成功、如何失败都稀里糊涂的蠢货!
晨光刺破黑暗,照亮了邓闯眼中孤注一掷的决心,也照亮了沈棠案头那张勾勒着京城暗流的素笺。
夜探虚实,虽未得全部真相,却已掀开了惊心动魄的一角。
猎手与猎物,棋手与棋子, roles 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而新的风暴,正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