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的混乱没有持续整夜。
后半夜，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浇熄了一些躁动的火气，也把血腥味和硝烟味压下去不少。
抢夺了食物的人缩回自己的角落，警惕地吞咽着来之不易的收获。
没抢到的人，在废墟和阴影里翻捡，骂骂咧咧。
陆灼带着几个人，无声地清理了道路上几具尸体，有雷啸亲卫队的，也有在冲突中死去的幸存者。
动作麻利，像收拾垃圾，没人说话，只有铁锹和地面摩擦的沙沙声，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一声压抑的哭泣呻吟。
天快亮的时候，雨停了。
东边泛起鱼肚白，光线灰蒙蒙的，照着一片狼藉的基地广场。
烧黑的木头、破碎的玻璃、散落的杂物，还有深一块浅一块、被雨水晕开又没完全冲掉的血渍。
林洛就是在这样的天色里，找到了苏婉儿。
不在原本那个舒适柔软的“金丝雀”房间，而是在靠近基地边缘，一个废弃堆满生锈零件和破旧轮胎的工具棚里。
苏婉儿蜷在一个相对干净的角落，身上盖着块不知道从哪里找来散发着机油味的帆布。
她没睡熟，林洛的脚步声很轻，但她还是立刻惊醒了，猛地坐起身，手条件反射地摸向袖口。
看到是林洛，她紧绷的肩膀才稍稍松懈下来，但眼神里的警惕没完全散去。
“林洛姐。”她声音有点哑。
林洛没应声，走过去，挨着她也在一个废弃的轮胎上坐下，从随身那个半旧的帆布挎包里摸出半包压缩饼干，掰了一半递过去。
苏婉儿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啃着，很用力地咀嚼，像是要把所有情绪都嚼碎了咽下去。
“他还在里面，”苏婉儿咽下嘴里干涩的饼干渣，声音低低的，“指挥室。门开着，没人进去，也没人理他。”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林洛“嗯”了一声，也掰了块饼干放进自己嘴里。味道像木头渣子混了点盐。
工具棚里一时只剩下两人咀嚼的细微声响，和棚顶偶尔积存的雨水滴落在地面的“滴答”声。
“红蝎……”苏婉儿又开口，语气有些迟疑，“我捅了她一刀，在储藏室。后来……后来就没看见她了。”
“死不了。”林洛言简意赅，拍了拍手上的饼干屑，“位置我教过你，最多躺半个月。”
苏婉儿不说话了，低头看着自己脏兮兮的鞋尖。她身上那件料子很好的裙子已经刮破了好几处，沾满了灰尘和不明污渍。
过了一会儿，她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头，看向林洛：“林洛姐，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林洛没直接回答。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指挥室那扇曾经象征着绝对权力和安全的厚重金属门，此刻大敞着，像一个被掏空了内脏的巨兽，沉默地张着嘴。
门口空荡荡的。之前聚集在这里的人群早已散去，只留下满地狼藉。
踩烂的罐头盒、空的水瓶、撕碎的布料，还有几滩已经变成深褐色的血污。
林洛带着苏婉儿，脚步没有任何停顿，直接走了进去。
里面更是混乱不堪。文件散落得到处都是，桌椅东倒西歪，昂贵的电子设备屏幕碎裂，线路被扯断，裸露在外。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食物腐败、血腥和某种昂贵香水被打碎后的怪异气味。
雷啸就在这片废墟的中心。
他没坐在那张宽大、象征着首领位置的椅子上，而是背对着门口，瘫坐在椅子前面的地面上，背靠着椅座。头发乱得像草窝，昂贵的制服外套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只穿着皱巴巴的衬衫，领口扯开了两颗扣子，露出小片胸膛。
他听到脚步声，一点点地转过头。
那双曾经锐利，充满掌控欲的眼睛，此刻浑浊不堪，布满了血丝。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所有的情绪都在昨夜被抽空了，只剩下麻木的空洞。
他的视线先是落在林洛身上，停留了几秒，似乎没认出她是谁，或者认出了但觉得无关紧要。
然后，他的目光移到了苏婉儿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恨，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多少惊讶，只有一种极深的、近乎荒诞的茫然。
好像不明白，为什么这只一直被他圈养在笼子里、需要他投喂和保护的金丝雀，会出现在这个地方，用这样一种……
他从未见过的眼神看着他。
苏婉儿被他看得下意识地又想低头，但脖颈僵硬了一下，忍住了。
她强迫自己迎着他的目光，尽管手指在身侧微微蜷缩了起来。
林洛没看雷啸，她的目光在凌乱的地面上扫过，然后走到那张翻倒的办公桌旁，弯腰，从一堆散落的文件和一个摔碎的相框下面，捡起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把手枪。
黑色的，造型带着一种冰冷的工业美感。是雷啸的配枪，平时从不离身。
林洛拿着枪，走到苏婉儿面前，停下。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将手枪调转了个方向，让枪柄对着苏婉儿，平稳地递了过去。
金属的枪身在灰蒙蒙的晨光里，反射出一点黯淡的光泽。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工具棚外，隐约传来早起的人活动的声音，压低的交谈，还有车辆引擎尝试发动又熄火的闷响。
但这些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
指挥室里，只剩下三个人的呼吸声。
雷啸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了一些，他靠着椅背的身体绷紧了，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那把手枪，又猛地抬起来，看向苏婉儿，眼神里终于注入了一丝活气。
那是难以置信，还有一丝隐藏得很深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到的恐惧。
苏婉儿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的目光落在近在咫尺的枪柄上，然后又飞快地抬起来，看向林洛。
苏婉儿的呼吸急促起来，胸口微微起伏。
她的手垂在身侧，手指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想抬，又像被无形的锁链拴住。
她的脸色比刚才更白，嘴唇微微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林洛举着枪的手臂，稳得像铁铸的一样，没有丝毫晃动。
终于，苏婉儿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抬起剧烈颤抖的手，一点点，极其缓慢地，伸向那冰冷的枪柄。
她的指尖先触碰到金属，冰凉的触感让她猛地一哆嗦，几乎要缩回去。但她停顿了一下，然后，五根手指猛地收拢，紧紧握住了枪柄！
很沉。
比想象中沉得多。
她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稳。
雷啸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像是被扼住了脖子。他身体前倾，似乎想站起来，但最终只是徒劳地用手撑了一下地面，没能成功。
苏婉儿握着手枪，手臂因为用力过度和紧张而微微颤抖。
枪口无意识地晃动着，时而指向地面，时而指向旁边的废墟，时而又扫过雷啸的方向。
她转过头，看向瘫坐在地上的雷啸。
那个曾经高高在上、掌控着她一切生死荣辱的男人，此刻像一堆烂泥般瘫在那里，头发散乱，眼神惊恐，狼狈不堪。
她看着他，看了很久。
握着枪的手，依旧在抖。
棚外，似乎有人在大声吆喝着什么，像是在组织人手清理广场。
引擎声再次响起，这次成功发动了，发出沉闷的轰鸣，渐渐远去。
苏婉儿猛地转回头，不再看雷啸。她握着枪的手垂下，枪口指向满是碎屑的地面。
她看着林洛，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断什么东西的决绝：
“杀他，脏我的手。”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异常清晰：
“让他滚。”
林洛看着她，几秒后，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极淡的笑，又不像。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伸出手，从苏婉儿依旧微微颤抖的手里，取回了那把手枪，随意地插在自己后腰的裤带上。
然后，她侧过头，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雷啸身上，语气平淡无波，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听到了？滚吧。”
雷啸像是没听懂，或者说，不敢相信。
林洛不再看他，对苏婉儿偏了下头：“走了，还有很多事。”
她转身，率先向指挥室外走去，脚步没有任何迟疑。
苏婉儿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瘫坐在废墟里的男人，那个曾经她视为天、视为唯一依靠的男人，然后猛地转身，跟上林洛的脚步，再也没有回头。
灰白的光线从洞开的大门照进来，将她们的影子在满是狼藉的地面上拉得很长。
指挥室里，只剩下雷啸一个人。
他维持着那个瘫坐的姿势，很久，很久。
直到外面的人声和车辆声彻底清晰起来，属于新一天，属于没有他的基地的嘈杂，终于将他彻底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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