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枕下,压着一本泛黄的线装书。
它比我的年龄更老,是老宅在父母去世后,留给我为数不多的遗物之一。书页是那种上了年头的毛边纸,脆薄如蝉翼,边缘泛着不均匀的焦黄,仿佛曾被火星子燎过,又或是被什么液体浸染、风干后留下的痕迹。奇怪的是,整本书没有一个字,只有一页页深浅不一、形态各异的水渍,晕染开来,像干涸的泪,又像某种无言的符咒。
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无字书”。
说来也怪,自把这本无字书压在枕下,我那些光怪陆离、扰人清梦的幻觉便减轻了许多。它散发着一股独特的冷香,不是花香,也非檀香,更像是陈年墨迹混合着深山朽木,再糅杂了一丝极淡、若有若无的……墓土气息。这味道让我安宁,像被一双冰冷而温柔的手抚过眉心,沉入无梦的黑暗。
可今夜,有些不同。
窗外的雨下得急了,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琉璃窗棂,不像碎玉,倒像无数冰冷的指甲在抓挠。雷声在云层深处滚动,闷哑而压抑。老宅的电路似乎不太稳,灯管闪烁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黑暗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房间。
我蜷缩在厚重的棉被里,指尖无意识地探入枕下,寻求那点熟悉的冰凉触感。然而,指尖所及,书页竟在微微发烫!一种不正常的、仿佛冰块在掌心融化的湿濡的暖意,顺着我的指腹蔓延上来。
我心中一悸,想抽回手,却已经晚了。
那暖意骤然变得粘稠,如同有了生命的藤蔓,缠绕上我的手腕,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牵引力。我甚至来不及惊呼,整个人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拽着,朝枕下——那本诡异的书——跌去!
天旋地转。
黑暗不再是纯粹的黑暗,里面流淌着浑浊的光影,扭曲的人声,还有……一股更加浓郁、几乎令人窒息的冷香。我感觉自己像是在水下挣扎,四肢被无形的水草缠缚,肺里的空气一点点被挤压殆尽。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溺毙在这片诡异的黑暗里时,一切动静戛然而止。
雨声、雷声消失了。
我发现自己仍躺在卧室的床上,被子好好地盖在身上,仿佛刚才那惊悚的一切只是高烧前的幻觉。可枕边,那本无字书却自行摊开了,书页上空空如也,唯有中央,多了一滴崭新的、尚未干透的水渍,圆润得像一滴泪。
而比那水渍更让我血液冻结的,是身旁传来的,另一个“存在”的呼吸声。
我僵硬地、一寸寸地转过头。
床榻的另一侧,原本空着的地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影。
一个半透明的,穿着青黑色斓衫的身影。衣料是上好的绸缎,却浸染着大片深色的水痕,紧贴着他消瘦的身形。他侧卧着,面向着我,眉眼被一层朦胧的水汽笼罩,看不真切,唯有眼尾一颗小痣,在那片虚渺中,红得惊心动魄,像雪地里唯一凝固的血珠。
他周身散发着江南梅雨时节的湿冷气息,浓郁得几乎能拧出水来。这气息与我枕下无字书的冷香同源,却强烈了百倍,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胸口。
他……不是人。
这个认知像一条冰冷的蛇,倏地钻进我的脑海,盘踞不去。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注视,那模糊的唇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没有温度,没有暖意,只是一个纯粹的动作。
“百年了……”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地底深处传来的回响,空灵,幽远,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蚀骨的寒意,敲打在我的耳膜上。
“终于等到一个……能唤醒我的人。”
我浑身冰凉,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我想尖叫,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我想逃跑,身体却沉重得不听使唤,连动一动手指都做不到。
他缓缓抬起一只手。那手修长,指节分明,却同样是半透明的,能隐约看到其后我熟悉的卧室墙壁。冰冷的指尖,带着虚幻的触感,轻轻抵上了我的唇。
那触碰,如同寒冬里的一块冰,激得我猛地一颤。
“别怕,”他低笑了一声,笑声里听不出欢愉,只有无尽的苍凉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我只是个……被遗忘的魂。”
他的目光,穿透那层水汽,落在我脸上。那目光沉重而黏稠,带着一种审视,一种探寻,还有一种……近乎贪婪的眷恋。他在看什么?透过我,他在看谁?
恐惧依旧占据着主导,但在这极致的恐惧之下,一丝诡异的、荒谬的熟稔感,如同水底的暗礁,悄然浮现。他眼尾那粒朱砂痣,我一定在哪里见过。不是在现实中,或许……是在某个被遗忘的梦境角落,某个恍惚失神的瞬间。
“你……是谁?”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干涩得厉害。
“宋亚轩。”他答得很快,名字像是早已刻印在灵魂深处,脱口而出。
他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我的脸,像是在描摹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而你,”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是我等了百年的人。”
“我不认识你!”我几乎是尖叫着反驳,身体因恐惧和抗拒而微微发抖,“你找错人了!离开我的家!”
宋亚轩——这个自称为魂的男人——静静地看了我片刻,那双氤氲在水汽后的眼睛,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悲悯?
“找错人了?”他重复着,指尖离开我的唇,缓缓向上,虚虚地点在我的心口。那里,心脏正因恐惧而疯狂跳动。“你的血,你的魂,都在告诉我……没有错。”
“这本‘无字书’,”他的目光扫向我枕边摊开的书册,“是我们的婚书。上面的每一处水渍,都是我百年孤寂中,无法为你滴落的泪。”
婚书?百年孤寂?
荒谬!太荒谬了!
我是一个活在二十一世纪的独立女性,有正常的工作,社交圈,我相信科学,信奉理性。眼前这一切,这穿着古装的男鬼,这诡异的婚书,这跨越百年的等待,都该是志怪小说里的情节!
“疯子……或者,你是什么新型的全息投影?”我试图用理智来解释这超自然的现象,尽管这解释连我自己都无法说服。
宋亚轩似乎被我的话逗笑了,唇角那抹虚幻的弧度加深了些许,却显得更加悲凉。
“投影?”他伸出手,那半透明的手指,轻轻拂过床头柜上放着的一个玻璃水杯。下一刻,水杯表面迅速凝结出一层白霜,杯壁发出细微的“咔咔”声,竟凭空出现了几道裂痕。
我的呼吸一滞。
“现在,还觉得是投影吗?”他收回手,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房间里陷入了死寂。只有窗外依旧未停的雨声,以及我自己粗重而混乱的呼吸声。恐惧如同藤蔓,将我的心越缠越紧。我相信了,尽管不愿,但我不得不相信,眼前这个非人的存在,是真实的。
“你……你想怎么样?”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
宋亚轩沉默地看着我,那目光复杂难辨,有怨,有执,有探寻,还有一丝……我无法理解的,深藏的痛楚。
“我不想怎样,”他最终说道,身影似乎在雨声中变得稍微淡了一些,仿佛维持这种凝实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我只是……回来了。”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本无字书上。
“从今夜起,我会留在你身边。直到……你想起我是谁,我们之间,曾有过什么。”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开始变得模糊、稀薄,最后彻底消散在空气中。那浓郁的湿冷气息,也随之缓缓褪去,只剩下枕边书页上,那滴崭新的“泪痕”,以及床头柜上,那个布满裂痕的玻璃杯,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我的噩梦。
我猛地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已经浸湿了睡衣的后背。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
可是,我知道,不一样了。
有些东西,已经被彻底打破。我的世界,从今夜起,闯入了一个来自百年前的,阴魂不散的“客人”。
而那本无字书,静静地摊在那里,像一只沉默的眼睛,注视着这一切的开始。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下得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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