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窗外那棵老梧桐的叶子,在不知不觉间染上更深的绿意。出租屋依旧狭小,但午后阳光透过糊着油污的窗户,竟也在地上投下几块勉强算得上温暖的光斑。
田雷今天收工早,推开门时,正听见郑朋在哼歌。是一段舒缓的、带着点个人偏好的旋律。他靠在墙边,没立刻打扰,只是静静听着。郑朋的声音清朗,但在某些转音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练习了不短的时间。
哼唱声在田雷轻轻带上门的“咔哒”声中停了下来。郑朋回过头,额角有些细密的汗珠,眼神里还残留着沉浸在音乐里的些许放空。他看到田雷,以及他手里那个看起来有点分量的塑料袋,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田雷走到桌边放下袋子,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没急着炫耀,而是先走到郑朋身边,很自然地抬手,用指腹擦掉他额角的汗,声音带着刚回来的些微气喘和户外带来的热气:“练多久了?嗓子有点干。”
这体贴的动作和问话,比任何直接的宣告都更先一步熨帖了神经。郑朋任由他擦汗,方才练习时不经意间蹙起的眉头松开了些,语气平淡:“没多久。”他的目光落在那只塑料袋上,“买什么了?”
田雷这才像得了准许,眼神里那点努力压抑的微光终于亮了些。他走回桌边,开始往外掏东西:两盒临期打折的牛奶,一把还算水灵的小青菜,一块比往常厚实些的猪肉,还有一小袋郑朋前几天路过便利店时多看了两眼的、包装花里胡哨的水果硬糖。
“副导把那个民国戏男四的账结了。”他拿起那块肉,回头看向郑朋,语气带着一种踏实下来的愉悦,那点山东口音不自觉流露出来,“晚上包饺子?芹菜猪肉馅儿的。”
郑朋看着桌上那些在往日看来需要精打细算才可能购入的食材,再看看田雷那双映着窗外残光、带着明确期待的眼睛,心里那根时常紧绷的弦,似乎被这平淡却实在的喜悦轻轻拨动了一下。他走过去,拿起那袋糖,拆开,先剥了颗绿色的塞进田雷因为微笑而微微张开的嘴里,然后又给自己剥了颗橙色的。
酸甜的滋味在舌尖弥漫开,驱散了喉间练习后的干涩。
“行啊,”郑朋含着糖,腮帮子微鼓,语气听不出太大波澜,但眼尾那颗小痣似乎都柔和了些,“试试呗。”
事实证明,“试试”这个词用得非常精准。
郑朋在电磁炉边和面,水加多了,面太软,又加粉,结果手忙脚乱,面粉扑腾得到处都是,连他眼睫毛上都沾了一点白。田雷在一旁剁着馅儿,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带着浓重山东梆子味儿的小曲,跑调跑得理直气壮,沉浸其中。
郑朋听着那魔音贯耳,看着自己黏糊糊的手和盆里不成型的面团,有些头疼,却也没真生气。他抬起沾着面粉的手背蹭了一下额头,反而留下更明显的一道白痕。他转过头,看向那个自得其乐的高大身影,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纵容的笑意。
田雷正哼到某个自以为高亢的音节,破音了还不自知。郑朋终于忍不住,带着点无奈的、哄孩子似的语气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过田雷的歌声:
“哥,”他喊他,尾音微微拖长,像带着小钩子,“调子…快飞到天上去了。”
田雷的歌声戛然而止。他转过头,看到脸上沾着面粉、眼神带着点戏谑和无奈的郑朋。郑朋没有嫌弃,也没有责备,那神情更像是在看一只努力表演却总是出糗的大型犬,觉得好笑又有点心软。
田雷非但没觉得不好意思,反而因为郑朋这专注的看着和带着笑意的点评,更加来了劲。他嘿嘿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眼神亮晶晶地凑近了些,看着郑朋睫毛上的面粉,语气带着傻气的得意和亲昵:“月月,你好像偷吃面粉的小花猫。”
郑朋看着他凑近的、带着汗水和些许肉末的脸,刚想说什么,田雷却已经把沾着些许馅料和生肉汁水的手指伸到了他面前,眼神期待,像个献宝的大狗:“月月,尝尝咸淡?”
郑朋看着那混合着未知物质的手指,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不是嫌恶,更多是一种对他这粗犷方式的无奈。他轻轻拍开田雷的手腕,力道不大,带着点阻止的意味,语气里含着一丝拿他没办法的软意:“脏不脏呀,还没熟呢。”
田雷的手被拍开,也不恼,反而就着郑朋拍他的动作,顺势用自己干净的手背蹭了蹭郑朋的脸颊,把他鼻尖上那点白也晕开了些,笑得更加灿烂:“熟了第一个给你尝!”
面和得勉强能用,馅儿也调得咸淡未知。真正的挑战在包饺子环节。
两人挤在桌边,就着一根小小的擀面杖。田雷手笨,擀出来的饺子皮奇形怪状,厚的厚,薄的薄。他试图包饺子,那胖乎乎的手指怎么都捏不拢褶子,要么馅儿漏出来,要么饺子直接“趴”在案板上,像一摊泄气的面饼。
郑朋虽然手指纤细灵活些,但也显然缺乏经验。他试图包出漂亮的月牙褶,结果不是捏不紧,就是形状怪异,像个发育不良的贝壳。
郑朋看着自己手里那个歪歪扭扭的“作品”,又看看田雷面前那堆奇形怪状的“残次品”,终于放弃了表情管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肩膀微微抖动。
“田栩宁,你看看你包的,”他拿起一个田雷包的胖墩墩、几乎露馅的饺子,在他眼前晃了晃,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笑意和调侃,“下锅肯定成一锅片儿汤!”
田雷正跟自己手里一张擀破了的饺子皮较劲,闻言抬起头。他看到郑朋笑得眼睛弯弯,连眼尾那颗小痣都显得生动起来,自己先跟着傻呵呵地乐了。他一点不介意被嘲笑,反而觉得月月笑起来真好看。
他放下擀面杖,凑过去仔细看了看郑朋手里的那个“贝壳”,又看看自己包的“面饼”,非但没反驳,还一本正经地点评,眼神里满是纵容和毫不掩饰的偏爱:“片儿汤就片儿汤呗,能吃就行。我觉得月月你包的这个就挺好,褶子多秀气。”
郑朋被他这毫无原则的偏袒逗得笑得更厉害,把手里的“贝壳”轻轻扔回他面前的面板上:“得了吧你,睁眼说瞎话。”
田雷嘿嘿笑着,伸手把那个被郑朋“退货”的饺子小心翼翼地拿起来,和自己包的那些放在一起,嘴里还嘟囔着:“谁说的,我就觉得好看。这个得单煮,别跟我的混了,我的容易破,别把它带坏了。”
他这副认真维护、区别对待的样子,让郑朋心里那点因为包不好饺子而产生的细微烦躁彻底烟消云散,只剩下满心的柔软和好笑。他看着田雷低头整理那些“残次品”的侧影,觉得这个高大的、在外面显得有些冷硬的男人,此刻笨拙得可爱。
互相嫌弃着,笑声却越来越大。面粉在空气中飞舞,沾在头发上,脸上,衣服上。他们像两个在泥地里打滚的孩子,忘记了债务,忘记了前途未卜,只剩下眼前这堆不成样子的饺子和身边这个一起犯傻的人。
最终,下锅的饺子果然千奇百怪,有撑破肚皮的,有咧着嘴笑的,还有直接散架贡献了一锅面片的。但当热腾腾的饺子被捞出来,蘸着简陋的醋汁,吃进嘴里时,那混合着面香、肉香和芹菜清气的味道,却意外地可口。
他们坐在床沿,端着碗,吃着这顿卖相惨不忍睹但心意十足的晚餐。田雷习惯性地在碗里搜寻,把几个勉强算完整的饺子夹到郑朋碗里。
“我吃饱了。”他言简意赅。
郑朋看着碗里多出来的饺子,没戳穿他拙劣的谎言,只是低头,默默地把它们都吃了下去。他知道,田雷撒谎的时候,喉结会不自然地滚动一下。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冰冷闪烁,六十万的债务依旧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那里。但在这间小小的、被饺子热气和生活琐碎填满的出租屋里,那些沉重的东西似乎被暂时推远了。
幸福是什么?或许不是完美无缺的盛宴,而是收工后一份能让人安心片刻的收入;是两个人手忙脚乱、互相嘲笑包出的一锅“丑饺子”;是对方笨拙却固执地把他认为“好的”分给你;是即使我们都做得不好,但依然愿意为了这一点点温暖的盼头,一起尝试,一起笑闹。
郑朋吃完最后一个形状诡异的饺子,放下碗,看着旁边正在努力跟一个破皮饺子“搏斗”的田雷,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笑意褪去后的柔软:
“喂,田栩宁。”
“嗯?”田雷抬起头,鼻尖上还沾着一点刚才蹭上的面粉。
郑朋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揩掉那点白,然后看着他的眼睛,露出了一个极其放松的、没有任何棱角的笑容:
“下次,”他说,“还是买现成的饺子皮吧。”
田雷愣了一下,随即,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弯了起来,里面漾开温柔而纵容的涟漪。他重重地点头:
“好。”
屋外夜凉如水,屋内灯火暖黄。这寒酸的一角,因着这顿失败的饺子宴和彼此眼中清晰映出的笑意,竟真生出了对抗整个世界的、笨拙却坚实的底气。盼头,大概就藏在这一个个看似狼狈,却充满生机的日常瞬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