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探班

田雷接的那个民国戏男四的拍摄地点在城郊的一个老旧影视基地。郑朋难得有一个完整的休息日，前一天晚上练舞到深夜，醒来时田雷已经出门了。桌上留着字条和一把零钱，字条上是田雷那手算不上好看但写得很认真的字：「月月，锅里有粥。要是无聊，来探班？地址在下面。雷。」

郑朋捏着字条，看着那把大概够来回公交车费和买两瓶水的零钱，嘴角弯了弯。他刚接的一个小型商演临时取消了，空出一天无所事事。出租屋安静得让人有些不适应，少了田雷那时不时冒出的傻气动静和哼跑调歌的声音，连空气都显得有些滞闷。

他知道田雷在片场是什么样子——认真，专注，带着点与周遭保持距离的疏离感，他见过很多次了。但知道归知道，想到那人要在闷热的片场待上一整天，穿着可能并不舒服的戏服，反复做着同样的动作，等待漫长而不可控的拍摄间隙……心里还是泛起一丝细微的牵念。

去看看他吧。郑朋想。也许只是给他递瓶水，也许只是在他看过来的时候，让他看到自己在这里。这种简单的“在场”，对于他们彼此，似乎本身就有着不言而喻的意义。

按照地址倒了三趟公交，又走了一段尘土飞扬的小路，郑朋才找到那个被废弃工厂改造的影视基地。门口没什么人，只有一个看门的大爷，听他说是来探班演员田栩宁的，大爷挥挥手就让他进去了，显然管理松散。

片场比他想得更混乱一些。各种器材、电线杂乱无章地堆放着，穿着不同年代服装的演员和现代打扮的工作人员穿梭其间，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盒饭的味道。郑朋穿着简单的白T和牛仔裤，站在角落里，一时有些茫然。

他很快就看到了田雷。

田雷穿着一身破旧的民国长衫，脸上刻意化了暗沉的妆，头发也有些乱糟糟的，正站在一个布置成街角的场景外候场。他身边站着几个同样穿着戏服的演员，但他并没有与人交谈，只是微微垂着眼，看着地面，神情是郑朋很少见的疏离和淡漠，带着一种与周遭嘈杂格格不入的安静。只有导演拿着喇叭喊人或者执行导演过来交代走位时，他才会抬起头，认真地点点头，偶尔简短地回一两句。

这和他印象中那个在出租屋里会傻笑、会哼跑调歌、会笨手笨脚包饺子的田栩宁，几乎是两个人。郑朋心里有点微妙的新奇，又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

他没有立刻上前，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看着田雷按照要求，在镜头前一遍遍走着，或是在背景里充当人肉布景。戏份确实不多，但等待的时间却无比漫长。郑朋看到田雷趁着间隙，走到角落拿起自己那个磨得发白的旧保温杯喝水，仰头时，喉结滚动，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却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就在这时，田雷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喝水动作一顿，目光下意识地扫了过来，恰好撞上了郑朋的视线。

那一瞬间，郑朋清晰地看到，田雷那双原本没什么情绪、甚至因疲惫而半眯着的眼睛，像骤然被点亮的星辰，猛地亮了起来。那份疏离和淡漠冰雪消融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惊讶和惊喜，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露出一个傻气的、属于“他的”田雷的笑容。

他几乎是立刻就要朝郑朋走过来。

郑朋却飞快地、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他还在拍摄。田雷脚步顿住，理解了他的意思，但那目光却像黏在了郑朋身上，再也移不开了。他就那样站在原地，隔着忙碌穿梭的人群，一眨不眨地看着郑朋，眼里的笑意和温柔满得几乎要溢出来，与方才判若两人。

旁边一个同样跑龙套的演员注意到田雷的异常，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清瘦白净的郑朋，用手肘碰了碰他，低声调侃：“哟，栩宁，朋友来探班？长得真俊啊。”

田雷这才收回一点目光，看向同事，脸上依旧带着那副有点傻气的笑容，语气却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骄傲：“嗯，我家的。”

那演员愣了一下，随即了然地点点头，没再多问。

终于等到导演喊休息，田雷几乎是立刻大步流星地穿过人群，走到郑朋面前。他想伸手抱他，又顾忌着自己身上戏服脏，还有周围的目光，手抬起一半又放下，只是低下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郑朋，声音压低了，带着抑制不住的雀跃：“月月，你怎么真来了？路上累不累？”

“闲着也是闲着。”郑朋语气依旧平淡，但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很自然地伸手替他擦了擦额角因为戴头套和灯光照射渗出的细汗，“看你好像挺辛苦。”

这细微的体贴动作让田雷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些，他享受着郑朋的照顾，乖乖站着不动。“还行，就是等得久。”他顿了顿，看着郑朋清澈的眼睛，忍不住又低声说，“月月，你来了真好。”

郑朋没接话，收回手，把用过的纸巾捏在手里，目光扫过周围那些或明或暗打量他们的视线，问：“什么时候能走？”

“还得一会儿，最后一场了。”田雷说着，左右看了看，拉着郑朋的手腕，把他带到自己刚才休息的角落，那里放着个小马扎和一个帆布包。“你坐这儿等我，很快。”他把唯一的小马扎让给郑朋，自己则直接坐在了旁边一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器材箱上，高大的身躯蜷缩着，却毫不在意，只是侧着头，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郑朋，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

有工作人员路过，好奇地看他们一眼。田雷也不避讳，反而微微侧身，用身体挡了挡，营造出一个更私密的空间。他从帆布包里拿出那个旧保温杯，拧开递给郑朋：“喝口水，干净的。”

郑朋接过来，喝了一口，是淡淡的温水。他确实有点渴了。

两人没再多说话，就这样静静地待在角落里。田雷偶尔会低声跟郑朋解释一下正在拍的戏，或者指认一下某个有点面熟的演员，但大部分时间，他只是安静地陪着。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郑朋与这个陌生而混乱的环境隔离开来。

郑朋看着不远处那些光鲜亮丽的主演被助理和经纪人簇拥着，再看看身边这个只有一个小马扎和一个旧帆布包的田雷，心里没有任何比较带来的失落，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安定感。这个世界浮华又冰冷，但至少在这个角落，有一个人，会因为他简单的到来而眼睛发光，会把他视为唯一的焦点和温暖。

终于收工，田雷以最快的速度换回自己的衣服——那件洗得领口都有些松垮的T恤和发白的裤子。卸了妆的脸上带着真实的疲惫，但精神却很好，尤其是看着郑朋的时候，那点疲惫仿佛都被眼底的笑意冲淡了。

他拉着郑朋走出影视基地，天色已经擦黑。远离了片场的喧嚣，晚风带着凉意吹来。

“饿了吧？”田雷很自然地把手搭在郑朋肩膀上，把人往自己身边带了带，“想吃什么？今天哥请客。”他拍了拍口袋，里面是今天刚拿到的一部分劳务费。

郑朋斜睨他一眼：“能有多少？省着点吧。”

“请你吃碗面还是够的。”田雷嘿嘿一笑，凑近他耳边，带着山东口音的压低的声音显得格外温柔，“再给你加个蛋，再加份肉。”

郑朋忍不住也笑了，轻轻用手肘顶了他一下：“傻不傻。”

两人并肩走在回公交站的路上，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身后的影视基地逐渐远去，像一个光怪陆离的梦。郑朋看着身边这个恢复了傻气、会因为一碗加肉加蛋的面就心满意足的男人，忽然觉得，外面那个庞大冰冷的世界似乎也不再那么可怕。

他悄悄伸出手，勾住了田雷垂在身侧的手指。

田雷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立刻反手将他的手紧紧攥在掌心，塞进自己外套口袋里。温暖干燥的触感瞬间包裹住郑朋微凉的指尖。

“下次……”郑朋看着前方，声音很轻，“还来探你的班。”

田雷侧头看他，昏黄的路灯下，郑朋的侧脸线条柔和，眼尾那颗小痣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心头一热，握紧了口袋里的手，重重点头：

“嗯！”

田雷还沉浸在郑朋来探班的喜悦里，侧头看着身边人清瘦的侧影，心里那股甜意和促狭劲儿又冒了上来。他用手肘轻轻碰了碰郑朋。

“欸，月月。”

“嗯？”

“刚才在片场，好几个群演偷偷看你。”田雷语气带着点莫名的得意，又有点酸溜溜的，“你说他们是不是觉得我田栩宁何德何能，家里藏着这么个天仙儿？”

郑朋斜他一眼，语气淡淡：“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人家可能是在想，这谁家小孩走错地方了。”

田雷被他怼了也不恼，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手臂一伸，揽住郑朋的肩膀往自己怀里带，几乎是把人半圈着走，脑袋也凑过去，压低了声音，热气拂过郑朋的耳廓：“走错地方也是走我心里了，来了就别想跑。”

郑朋耳根一热，用手推他结实的胸膛：“热死了，松开。”

“不松，”田雷耍赖，抱得更紧，还故意用下巴蹭他头顶柔软的发丝，“我得看紧点，万一真被人拐跑了，我上哪儿再找个这么好看还会给我擦汗的月月去？”

“田栩宁！”郑朋被他蹭得痒，忍不住笑着挣扎，“你属狗的吗？”

“汪！”田雷立刻不要脸地应了一声，然后自己先憋不住，笑得肩膀直抖。

郑朋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狗叫”逗得笑出声，彻底没了脾气，任由他像个大型挂件一样搂着自己往前走。

走了几步，田雷又想起什么，语气变得一本正经：“月月，商量个事儿。”

“说。”

“下次来探班，别穿白T了。”

“为什么？”

“太显眼了，”田雷皱着眉，表情严肃得像在讨论什么重大战略问题，“晃得我都没法专心演戏了，光想着看我老婆了。”

郑朋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闪到腰。他抬起头，看着田雷那张故作严肃却掩不住笑意的脸，又好气又好笑，终于忍不住抬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脸颊，力道不重，带着亲昵的警告：

“醒醒，田栩宁，戏过了啊。谁是你老婆？”

“谁拍我脸谁就是。”田雷抓住他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手，迅速在掌心亲了一口，然后挑眉，眼神里全是得逞的笑意，“盖章了，反悔无效。”

郑朋看着他这副无赖样子，感觉自己这辈子大概都拿他没办法了。他抽回手，揣进自己兜里，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傻子。”他低声骂了一句，语气里却听不出半分嫌弃，只有纵容和一丝被妥善安放的甜意。

田雷嘿嘿笑着，再次伸手，不由分说地把郑朋揣在兜里的手连带着他自己的手一起塞回外套口袋，紧紧握住。

“傻子就傻子，”他满足地叹了口气，看着前方公交站模糊的灯光，“有月月领着，傻点也认了。”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载着他们，和满车厢的夜色与细语，驶回那个亮着温暖灯光的、名为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