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室的红灯在走廊尽头明明灭灭,将林栀禾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她坐在冰冷的长椅上,指尖还残留着年祈安后颈的温度——那温度在她背着他往医院跑的路上,一点点凉下去,像被正午的太阳晒化的冰。
三个小时前,他们还走在城郊那条荒废的田埂上。奶奶的葬礼结束后,林栀禾总觉得胸口堵着一块湿冷的棉絮,说不出的闷。年祈安沉默地陪在她身边,没有多问,只是在她第五次对着空气发呆时,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去走走?”
林栀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车开向这里的。这条路她有十年没走了,记忆里还是童年时踩过的泥土路,如今却被车轮碾出两道深沟,两旁的稻田早已荒成了野草地。直到那片熟悉的坡地出现在视野里,她才猛地踩下刹车,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就是这儿了。”
年祈安跟着她下车,目光落在坡地上时,有些茫然。那不过是一片杂乱的荒地,狗尾巴草长得比人还高,零星开着几朵白色的野蔷薇,风一吹,草叶沙沙作响,倒像是在叹气。
“以前不是这样的。”林栀禾蹲下身,拨开脚边的野草,指尖在泥土里摸索着什么,“这里以前是一大片栀子花,一望无际的那种。”她的声音软下来,带着点怀念的鼻音,“我小时候最喜欢来这儿,奶奶说栀子花戴在头上招蝴蝶,我就每天放学跑过来摘,书包里总能藏个两三朵,回家的时候,连头发丝儿都是香的。”
她抬起头,眼睛亮了亮,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看着年祈安笑:“你小时候不是总跟在我后面吗?有一次我爬树摘最高的那朵栀子花,差点摔下来,还是你垫在我下面,膝盖都磕破了,却先问我花有没有掉。”
年祈安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对这段记忆毫无印象。自从三年前那场车祸后,他的记忆就像被打碎的玻璃,拼拼凑凑,只剩下些模糊的碎片。他只记得醒来时,病床边的林栀禾眼睛红肿,握着他的手说:“年祈安,我是林栀禾,你的……朋友。”
“想摘一朵吗?”林栀禾忽然站起身,朝着坡地深处走了几步,拨开一丛半人高的野草,惊喜地叫了一声,“你看,这儿还有一株!”
年祈安顺着她的声音看过去,在一片野草掩映中,果然立着一株瘦弱的栀子花树。树干纤细,枝叶稀疏,却在顶端开了一朵半开的花苞,白色的花瓣裹着嫩黄的花蕊,在风里轻轻晃着,像个怯生生的小拳头。
“原来还没完全枯死。”林栀禾回头看他,眼里带着孩童般的期待,“你不是说,要陪我摘一朵吗?”
年祈安的脚步顿了顿,心口忽然传来一阵莫名的悸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记忆深处钻出来。他朝着那株栀子花走过去,指尖渐渐靠近那朵花苞——花瓣很软,带着清晨露水的湿润,触碰到的瞬间,一股熟悉的香气钻进鼻腔。
就在这时,眼前的景象突然变了。
狗尾巴草和野蔷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洁白的栀子花海,阳光洒在花瓣上,晃得人睁不开眼。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蹲在花丛里,穿着粉色的连衣裙,手里举着一朵刚摘下来的栀子花,朝着不远处的小男孩笑:“年祈安,你快过来!这朵最大!”
小男孩跑过去,膝盖上还沾着泥土,显然是刚摔过跤。他皱着眉,却还是伸手扶住小女孩的腰,怕她站不稳:“慢点,别又摔了。”
“才不会!”小女孩踮起脚尖,想把栀子花插在小男孩的耳朵上,“你戴这个真好看,像个小仙子!”
小男孩脸红了,伸手去推她,却没注意到小女孩身后有一块凸起的石头。小女孩脚下一滑,身体向后倒去——
“小心!”
年祈安猛地回过神,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额头渗出一层冷汗。刚才的画面太真实了,小女孩的笑声、栀子花的香气、小男孩膝盖上的伤口……像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划开了他尘封的记忆。
他抱着头蹲下身,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无数碎片在脑海里冲撞:车祸时刺耳的刹车声、方向盘上温热的血迹、林栀禾哭红的眼睛,还有刚才那个小女孩摔倒时,他伸手去拉她的触感……
“年祈安?你怎么了?”林栀禾察觉到不对,连忙跑过来扶住他的胳膊,“你别吓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年祈安的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一句话。他感觉自己的头快要炸开了,那些陌生又熟悉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涌来,让他分不清现实和幻觉。他想抓住什么,却只摸到一片虚无,最后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年祈安!年祈安!”林栀禾慌了神,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感受到微弱的气流时,才稍稍松了口气。她不敢耽误,立刻蹲下身,将年祈安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肩膀上,费力地将他扶起来。
年祈安比她高一个头,体重也沉,林栀禾背着他往停车的地方走时,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泥土路坑坑洼洼,她好几次差点摔倒,却死死地咬住嘴唇,不敢松手。后背被汗水浸湿,贴着年祈安的胸口,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微弱的心跳,那心跳像一根线,牵着她的神经,让她不敢有半分懈怠。
“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医院了。”她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默念,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脚下的泥土里,“年祈安,你别有事,我还没告诉你,小时候你垫在我下面,我其实一点都不疼,就是心疼你的膝盖……”
到了医院,林栀禾几乎是跑着冲进急诊室的。医生和护士推着担架床过来,将年祈安抬上去时,她的手还紧紧抓着他的手腕,直到护士轻声提醒她:“家属请在外面等。”
急诊室的门关上,红色的指示灯亮起,林栀禾才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沿着墙壁慢慢滑坐在地上。她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心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三年前,年祈安车祸住院,她也是这样在急诊室外等。那时候她以为他再也醒不过来了,每天守在病床边,一遍遍地跟他说他们小时候的事,说那片栀子花,说他摔破的膝盖,说他耳朵上插着的栀子花……后来他醒了,却忘了所有事,忘了她,忘了他们的童年。
这三年,她陪着他一点点重建生活,看着他从对一切都陌生的茫然,到渐渐习惯她的存在,习惯她偶尔提起的“小时候”。她以为日子会就这样慢慢过下去,总有一天,他会想起一切。可她没想到,记忆的苏醒会来得这么突然,这么痛苦。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时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像是在倒计时。林栀禾蜷缩在长椅上,将脸埋在膝盖里,眼泪无声地滑落。她想起奶奶去世时,她也是这样难过,是年祈安沉默地递来纸巾,轻轻拍着她的背,说:“有我在。”
现在,换她等他了。
不知过了多久,急诊室的红灯终于灭了。林栀禾猛地站起身,快步迎了上去。医生摘下口罩,脸上带着疲惫,却还是朝着她点了点头:“手术很成功,暂时脱离危险了。”
林栀禾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一半,她声音沙哑地问:“医生,他……他为什么会突然昏迷?”
“病人之前有过创伤后失忆的情况,对吧?”医生说,“这次应该是触发了记忆回溯。他的大脑在试图重组过去的记忆,但这个过程对他的神经刺激很大,导致了短暂的意识丧失。”
林栀禾的心又提了起来:“那他现在怎么样?记忆……恢复了吗?”
“目前还不好说。”医生叹了口气,“他的大脑还处于比较脆弱的状态,虽然手术清除了颅内的淤血,但后续可能会出现一些精神方面的问题。比如……出现幻觉,分不清现实和记忆,甚至可能有短暂的精神失常。你们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这段时间要多陪着他,尽量避免让他接触可能刺激他记忆的东西。”
林栀禾点点头,眼眶又红了。她跟着护士来到病房,年祈安躺在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睡梦中也承受着痛苦。她轻轻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伸出手,想碰一碰他的脸颊,却又怕吵醒他,最后只是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很凉,林栀禾用自己的手裹着他的手,试图传递一点温度。她看着他的脸,想起小时候那个总跟在她后面的小男孩,想起他摔破膝盖时倔强的眼神,想起他耳朵上插着栀子花时脸红的样子……那些记忆像是老电影,在她脑海里一遍遍回放。
不知过了多久,林栀禾的眼皮越来越沉。她昨晚守着奶奶的灵堂一夜没睡,今天又经历了这么多事,实在是撑不住了。她趴在床边,头枕着手臂,渐渐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她感觉有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拂过她的头发。那触感很轻,很温柔,像是怕惊扰了她的梦。
林栀禾猛地睁开眼,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年祈安醒了。
他躺在床上,眼神有些茫然,却直直地看着她,像是在确认什么。他的手还停留在她的头发上,指尖带着刚睡醒的温热。
林栀禾的心跳瞬间加速,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哽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年祈安看着她,眉头渐渐舒展开,眼神里的茫然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怀念,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他动了动嘴唇,声音有些沙哑:“栀禾……”
林栀禾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不是客气的“林小姐”,而是带着童年记忆温度的“栀禾”。
她吸了吸鼻子,慌忙擦了擦眼泪,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不起,我睡着了。你醒了怎么不叫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医生说你……”
“我没事。”年祈安打断她的话,轻轻握紧了她的手,“我都记起来了。”
林栀禾愣住了,眼泪还挂在脸颊上,却忘了擦:“你……记起来什么了?”
“记起来很多。”年祈安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像是要把这三年错过的时光都补回来,“记起来那片栀子花,记起来你爬树摘花,记起来我摔破的膝盖,记起来你把栀子花插在我耳朵上,说我像个小仙子。”
他顿了顿,声音软下来,带着点愧疚:“还记起来,车祸那天,我本来是要带你去看新开的栀子花田的。我开车的时候,看到一只小狗跑出来,我想躲开它,却撞到了路边的树……醒来的时候,就什么都忘了。对不起,栀禾,让你等了这么久。”
林栀禾再也忍不住,趴在他的床边哭了起来。这一次,不是因为害怕,不是因为难过,而是因为释然,因为庆幸。她等了三年,盼了三年,终于等到他记起一切,等到他重新变回那个会跟在她后面,会为她垫在身下的年祈安。
年祈安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小时候那样,耐心地等着她哭完。病房里很安静,只有林栀禾的哭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温暖而明亮。
不知过了多久,林栀禾哭够了,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像只兔子。她看着年祈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看我,哭得这么丑。”
“不丑。”年祈安伸手,轻轻擦去她脸颊上的泪痕,“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哭起来鼻子红红的,像个小草莓。”
林栀禾的脸一下子红了,她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都多大了,还说这种话。”
年祈安笑了,眼里的温柔快要溢出来。他看着她,认真地说:“栀禾,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再忘了你。不会再让你一个人等。”
林栀禾点点头,握住他的手更紧了。她知道,年祈安的恢复还需要时间,医生说的精神失常的风险还在,但她不怕。只要他记起了她,只要他们还在一起,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出院那天,天气很好。年祈安牵着林栀禾的手,慢慢走出医院。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们去哪里?”林栀禾问。
年祈安回头看她,笑了笑:“去看看那片栀子花。我听说,城郊新开了一个栀子花田,比小时候的那片还要大。”
林栀禾眼睛亮了,用力点点头:“好!”
他们开车驶向城郊,一路上,年祈安跟她讲着他记起来的那些细节:小时候她偷摘邻居家的桃子,被追着跑,是他替她挡着;她第一次学骑自行车,摔得膝盖流血,是他背着她回家;她生日的时候,他用攒了很久的零花钱,给她买了一个栀子花形状的发卡……
那些被遗忘的时光,终于重新回到了他们身边,像散落在地上的珍珠,被一根名为“回忆”的线,重新串了起来,闪闪发光。
车子停在栀子花田边,一望无际的白色花海映入眼帘。风一吹,香气扑面而来,带着阳光的味道。林栀禾拉着年祈安的手,跑进花海深处,像小时候那样,笑着,闹着。
年祈安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眼里满是温柔。他伸手摘下一朵开得最盛的栀子花,快步追上她,轻轻插在她的头发上。
“栀禾,”他轻声说,“你戴栀子花的样子,还是很好看。”
林栀禾回过头,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像盛满了星星。她看着年祈安,笑着说:“那你以后,要陪我摘一辈子的栀子花。”
“好。”年祈安点点头,伸手将她拥入怀中,“一辈子。”
风穿过栀子花海,带着他们的誓言,飘向远方。那些被遗忘的时光,那些痛苦的等待,都在这一刻,化作了最温柔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