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时间又流逝了一段。或许是几个月。我与深涡的“观察”变得频繁,地点也不再局限于危险的水下。有时,我们会在那艘破游轮相对干燥的甲板上,有时甚至是在避难所上层一个被他临时划出的、能看到海景的废弃房间里。
他开始带来一些“东西”。
有时是一块能量含量极高的、海洋生物提炼出的食物块,口感怪异但能快速补充体力。
“给你的。你好像很容易……精疲力尽。”好拙劣的理由。他语气硬邦邦的,像是为自己这种行为找理由,将“示好”包装成对“样本”的维护。
有时是一小片极其坚韧、带着珍珠光泽的奇异鱼鳞。“贴在护臂内侧,能挡一下利齿。”他演示了一下,依旧用那套“样本需要保持完整才能持续观察”的理论。
我默默收下,道谢,显现出恰到好处的、混合着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收下它们并无坏处。食物块能增强我的体能;鱼鳞或许能在关键时刻救我一命——无论是应对意外,还是应对他。
我开始偶尔“无意间”流露出一些破碎的、关于过去的片段。不是核心秘密,而是一些能引发共鸣的、属于“人类”共有的记忆。 比如,看到一架锈蚀的秋千,我会沉默地看一会儿,然后低声说:“以前,荡得很高的时候,会觉得能碰到云。”然后立刻像是意识到失言,迅速收敛情绪,重新变得沉默。 比如,在一次难得的晴天,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海面上,我会微微眯起眼,极轻地说一句:“……好久没看到这么亮的阳光了。”语气里带着一丝被艰难压下去的眷恋。
这些细微的、关于“失去的美好”的流露,像投入深海的石子,似乎悄然触动了他。
他不再总是用那种纯粹的、研究标本的眼神看我。有时,他会看着我侧脸的伤痕(训练留下的)微微出神;有时,在我因为训练旧伤而动作微顿时时,他的目光会多停留一秒,接着望向别处,陷入思索。
但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 每一次他流露出一点点“特别”,我内心的警报就尖叫得越响。
这意味着陷阱正在起效,也意味着……当我最终挥下匕首时,那背叛的滋味将更加苦涩,对我的反噬也将更加猛烈。
夜里,我对着水面练习微笑,练习如何让眼神看起来带着一点点逐渐积累的、连自己都无法察觉的信任。然后,我会拿出偷偷磨利的匕首,一遍遍练习那个致命的突刺动作,直到手臂酸痛,直到脑海中深涡可能出现的、各种震惊痛苦的表情变得麻木。
活下去。带她走。
这两个念头是刻在我灵魂上的咒语,支撑着我不至于在自我厌恶和恐惧中崩溃。
9
这一次的“观察”地点在避难所深处一个被改造过的水族馆。巨大的玻璃墙后是人工模拟的深海环境,一些温顺或已被驯化的奇异海洋生物在其中游弋。光线幽暗,只有生物荧光和水族箱内部的照明灯散发出朦胧的光晕。
深涡似乎很喜欢这里。他悬浮在水族箱前,上半身维持人形,下半身的腕足无意识地轻轻摆动,与箱内一只缓慢游动的、类似水母的巨大发光生物同步律动。他看得入神,侧脸在幽蓝光芒下显得安静甚至有些柔和。
“它们不需要思考太多。”他忽然开口,声音在水波中显得有些飘忽,“遵循本能,猎食,繁衍,生存。很简单。”
我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沉默地听着。经过一年多的“陪伴”,我已大致摸清他的某些习惯。他偶尔会像这样,说出一些近乎“感慨”的话,不像是对我说,更像是自言自语。我不需要过多回应,只需表示在听。
“嗯。”我轻轻应了一声,目光也投向那片幽蓝。长时间的相处,让我在他面前维持“平静”变得更加容易,也更容易在沉默中隐藏思绪。我知道,他逐渐习惯了我的存在,我的“不打扰”和“偶尔的尖锐”成了他某种奇特的舒适区。
他忽然转过头,看向我:“你呢?如果只需要遵循本能,你想做什么?”
又一个试探。 他似乎在持续评估我这个“样本”的深度。 我垂下眼睑,没有立刻回答。遵循本能?我的本能就是撕碎阻碍我活下去的一切。但这不能说。
再抬眼时,我脸上带着一丝被他问题勾起的、真实的疲惫和茫然(这并不难):“我不知道。‘本能’……很久以前就被磨没了。现在只剩下,那些…‘必须做’的事。”我巧妙地将话题引回安全的、符合我人设的轨道——一个被环境扭曲的幸存者。
他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但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无趣”的情绪,但很快又被另一种兴趣取代。他似乎享受这种一点点撬开我外壳的过程。
“那就继续做‘必须做’的事吧。”他转回头,继续看着水族箱,语气恢复了平淡,“至少,这让你活得比里面那些东西……有趣一点。”
这个发言…莫名让人很不爽……
他习惯了我,而我,则更精于利用这种习惯来降低他的戒心。内心的挣扎被日常化的互动稍稍磨钝,但并未消失,只是沉淀得更深。
10
并非每次会面都有明确主题,我猜他也许也渐渐忘记了一开始要求我协助观察的目的。
有时,他只是在我在训练场进行水下耐力训练时,无声地出现在水池边,看一会儿,然后离开。 有时,他会丢给我一块罕见的、陆地上才有的压缩饼干(不知从哪个废墟里翻出来的,我甚至不知道有没有过期),然后状似无意地观察我吃到它时细微的表情变化。 我偶尔会“无意间”掉落一点小东西——一枚磨得光滑的贝壳,一小段锈蚀的金属丝。下一次见面时,会发现它们被放在了更显眼的位置。
这些微不足道的互动,像水滴石穿,悄无声息地积累着“联系”的重量。我开始更了解他某些细微表情代表的情绪,他也似乎更能捕捉到我刻意流露的某些真实情绪的碎片(尽管他永远无法理解全部)。
我的匕首磨得越来越锋利,心中的地图越来越清晰,而那个最终计划,也在脑海中反复推演了无数遍。每一次看似平淡的会面,都是我对自身演技和情绪控制的锤炼,也是我对他的行为模式更深入的剖析。
11
一次水下“探险”后,我的小腿被尖锐的礁石划了一道不深但颇长的口子,鲜血在海水中丝丝缕缕地散开。 深涡几乎是立刻察觉到了血的味道。他猛地回头,动作快得带起一股水流。我看到他的瞳孔变成竖条状,捕猎本能吗。他抓住我的脚踝,查看伤口。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不是对伤口的评估,而是一种……紧绷的不悦,甚至是一丝慌乱。 “啧。”他嘟囔了一句,却迅速从自己身上分泌出某种透明的、凝胶状的物质,仔细地涂抹在我的伤口上。一阵冰凉的感觉传来,血立刻止住了,疼痛也大大减轻。
“深海凝血剂。便宜你了。”他松开手,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淡,但耳根似乎有点不易察觉的湛蓝色?他转开头,不再看我。
我怔怔地看着瞬间愈合不少的伤口,那凝胶还带着他皮肤的微凉温度。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我吞没的荒谬感和罪恶感席卷而来。他是在……关心我?用他自己的方式?
不,不!清醒一点 这是毒药,是麻痹你的糖衣!记住他是谁,记住他父亲是谁,记住同伴可能正遭受着什么,记住你要做什么!
似有千万根细针持续不断地刺扎着太阳穴,双耳间也似乎有什么生锈的齿轮发出些令人牙酸的噪音。
“谢谢您,阁下。”我低下头,声音有些发紧,努力不让真实的混乱情绪泄露出来,“又给您添麻烦了。”
他似乎因为我过于恭敬疏离的态度顿了一下,然后淡淡地“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返程的路上,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那次之后,我变得更加沉默。我害怕自己再流露出任何可能被他解读为“靠近”的信号。即便这正是我所应该希望的,与他亲近,获取信任。可就是无法避免地抗拒。
我能感觉到他似乎有些困惑,甚至……有些不易察觉的烦躁?但他那种族天生的优越感和傲慢,让他无法理解,或者说无法正视这种烦躁的来源。
他来的次数更多了,有时甚至没有什么明确的“观察”目的,只是出现在我附近,待一会儿,偶尔问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然后又离开。
时机快要到了。我已经耽误了近五年的时间。银环传来的指令越来越频繁,暗示着组织的耐心即将耗尽。 而我,也快要无法承受这日益加剧的内心煎熬了。 每一次见到他,那瞬间的保护、那笨拙的示好、那偶尔流露出的、不同于看物品的眼神(即便他本就不应该用那种眼神审视我)……都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我的神经。
我必须尽快动手。 在这一切变得彻底无法承受之前。 在我……彻底迷失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