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丝从冰壳下泄露出的茫然与痛苦，转瞬即逝。
快得让林知意几乎以为是窗外晃过的车灯造成的错觉。
成毅眼底的震动迅速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紧绷的防御。他微微向后靠进沙发，拉开了与林知意之间本就存在的物理距离，也筑起了一道更高的心理围墙。
“林医生对我过去的角色研究得很透彻。”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沙哑，也更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但这能说明什么？一个敬业的演员，沉浸角色，是本职工作。”
“敬业不等同于自我消耗，成先生。”林知意并不意外他的反应，她绕过办公桌，倚坐在桌沿，这是一个减少压迫感，却依旧能保持主导位置的姿态，“沉浸的目的是为了最终能走出。而你现在的情况，更像是主动走进了角色的牢笼，并且……锁上了门。”
她拿起平板，调出了一张图片——那是《琉璃》中禹司凤的剧照，他嘴角染血，在十三戒炼狱塔中承受酷刑时，眼神里是坚韧与痛楚的交织。
“禹司凤，九生九世，历劫伤痛。他最深的痛，或许不是钧天策府施加的酷刑，而是每一次被误解、被伤害后，依旧选择独自承受和付出的决绝。”她目光平静却精准地落在成毅下意识握紧的左手上，“戏已落幕，伤痕是化妆效果，但你的情绪和身体反应，似乎还困在那种‘遍体鳞伤却仍要爱下去’的模式里，记得那份虚构的、却因高度共情而变得无比真实的剧烈痛感。”
成毅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避开了她的视线。
林知意并不追问，切换了画面，是《莲花楼》中李莲花咳着血，却淡然微笑的截图。
“李莲花放下了一切，看似通透，但他的底色是‘失去’。健康、名誉、江湖地位，乃至最后的时间。你演绎这种‘放下’时，注入的是理解，还是……”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某种感同身受的认同？”
“我没有！”成毅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大到让沙发都向后挪动了几分，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呼吸有些急促，胸口微微起伏，“林医生，你的分析很精彩，像在写人物小传。但这是我的隐私，是我的工作！你不能凭借几部戏就给我下诊断！”
他像是被逼到角落的困兽，终于露出了尖锐的爪牙。
然而，林知意在他这番激烈的抗拒中，捕捉到了更关键的东西——不是被冒犯的愤怒，而是被说中心事的恐慌。
她依旧平静，甚至微微点了点头。
“好的，我们暂时不谈角色。”她放下平板，走回自己的座位，姿态重新变得正式而疏离，“那我们谈谈你自己。”
她打开一个空白的文档，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呈现出绝对的专业姿态。
“根据你团队提供的信息，以及我刚才的观察，我注意到几个情况。”她的语速平稳，像在念一份客观的报告，“第一，你对‘失去’和‘告别’这两个词汇异常敏感，生理监测数据显示，我刚才提及这些词时，你的心率有显著波动。”
成毅抿紧嘴唇，沉默地站着。
“第二，你在对话中，尤其是在感到压力时，会无意识地做出类似抵御或承受攻击的细微肢体动作，这与你饰演禹司凤承受酷刑时的身体记忆高度相似。这是躯体化症状的一种表现，你的神经和肌肉，在替角色记住那份虚构的、却因高度共情而变得无比真实的痛感。”
他的左手几不可查地背到了身后。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林知意抬起头，目光如沉静的深潭，牢牢锁住他，“你所有的角色，无论是禹司凤、萧秋水还是李莲花，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核心——幸存者内疚。”
她清晰地吐出这个专业术语，看到成毅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他们认为，他人的不幸或死亡，是自己造成的，或自己本应能阻止却未能阻止。他们背负着这份内疚活下去。”林知意的声音放缓，带着一种引导性的力量，“成先生，让你如此痛苦，甚至需要借助这些角色的外壳来隐藏的……那个让你觉得‘幸存’是一种错误，让你无法安然享受当下成就的真正事件，究竟是什么？”
“……”
死一样的寂静。
成毅站在原地，像一尊瞬间失去灵魂的雕塑。他所有的怒火、所有的防备，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一丝被彻底看穿后的脆弱。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林知意没有催促，她只是耐心地等待着。她知道，此刻的沉默，比任何追问都更有力量。
许久，久到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下，城市的霓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昂贵的地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成毅终于动了动。
他没有看林知意，而是缓缓地、几乎是脱力地坐回了沙发上，将脸深深埋进了掌心里。他的肩膀，几不可查地，开始微微颤抖。
林知意静静地拿起一盒纸巾，轻轻推到他手边。
她没有出声安慰，也没有任何肢体接触。她只是作为一个专业的旁观者，为他提供了一个可以安全崩溃的空间。
她知道，那扇紧锁的门，终于被她用专业和洞察，撬开了一道缝隙。
门后隐藏的风景，是鲜血淋漓的过往，还是无法言说的秘密？
她需要等待他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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