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局中局
晨雾未散,林薇已在颐安堂跪了半个时辰。青砖地缝里钻出的寒气像细针,顺着膝盖骨缝往上游走。赵妈妈立在廊下剥着新炒的南瓜子,瓜子壳落在石阶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
“少夫人今日气色倒好。”二夫人柳氏摇着泥金团扇踱进来,玫瑰紫马面裙扫过门槛,“也是,年轻人终究是火气旺,不像我们这些老人,离了汤婆子就熬不过春寒。”
林薇垂眸盯着砖面莲花纹,声音平稳无波:“二嫂说笑了。”
“哪是笑话。”柳氏用扇柄轻点她肩头,“我瞧着凛哥儿走了这些时日,你倒是愈发水灵了。可是夜里睡得好?”
这话像淬了毒的蛛丝,轻飘飘悬在堂屋里。连闭目捻佛珠的老夫人都掀了掀眼皮。
林薇正要答话,忽听窗外一阵喧哗。小丫鬟跌跌撞撞跑进来:“老夫人,门房说、说三爷带回来个西域客商,正在前厅吵着要见少爷!”
满室皆静。谁不知道萧三爷是柳氏的嫡亲儿子,整日里斗鸡惹狗,最会惹是生非。
柳氏脸色骤变,团扇“啪”地合上:“混账东西!什么阿猫阿狗物儿也敢往府里带...”
“且慢。”老夫人忽然开口,目光如钩子落在林薇身上,“既然凛哥儿不在,薇姐儿去处置吧——总该学着当家了。”
林薇缓缓起身,膝盖针刺般的麻痒让她微微晃了晃。柳氏伸手来扶,指甲有意无意掐进她肘弯:“侄媳妇仔细些,如今府里人多眼杂,可别落什么话柄。”
前厅里,满身酒气的萧三爷正揪着个卷发深目的胡商叫嚷。见林薇进来,他咧嘴一笑:“嫂嫂来得正好!这胡人说大哥订了批西域宝石,非要今日结款...”
胡商操着生硬的官话递上契书,指着一处暗红印鉴:“萧少爷,印徽,说好的...”
林薇接过契书,指尖在印鉴上轻轻摩挲。这印徽确是萧凛私印,可印泥颜色簇新,分明是近日才盖上的。她抬眼看向胡商:“阁下可能认错人了,少爷半月前已赴边关。”
胡商瞪大眼睛,突然从袖中抖出个香囊:“信物!萧少爷给的!”
那是个宝蓝色杭绸香囊,角上绣着缠枝莲——正是林薇上月亲手绣了放在萧凛书房的。柳氏倒抽冷气,用扇子掩住半张脸:“这、这香囊怎会...”
“许是少爷遗落的。”林薇截断她话头,将香囊接过细看。金线绣的莲瓣深处,有道极细微的撕裂,像是被人强行扯下时勾坏了丝线。
她忽然转向萧三爷:“三弟,我公爹书房里那套《西域风物志》,可是你借去了?”
萧三爷愣住,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柳氏忙扯儿子衣袖:“你胡诌什么!你哪看得懂那些...”
“可惜了。”林薇将香囊收回袖中,“少爷常说三弟聪慧,若肯用心读书,必成大器。”她转身时裙裾旋出弧光,对胡商温言道,“阁下请随我来,库房尚有少爷预留的银钱。”
柳氏盯着她背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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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几日,府中流言如雨后霉斑悄无声息蔓延。
“...说是结货款,谁知在库房耽搁那么久。”
“今早洗衣房收换洗被褥,少夫人院里少了个枕套...”
“胡商昨夜又来了,角门婆子亲眼看见的...”
这日林薇从厨房查验回来,见梳头丫鬟春杏正对着妆匣发呆。见她进来,春杏慌慌张张藏起个物事。
“手里拿的什么?”
春杏扑通跪倒,摊开掌心,是枚陌生的犀角簪:“是、是二夫人跟前的彩屏姐姐给的...说让奴婢留意少夫人何时独自见客...”
林薇拈起簪子对光细看,见簪尾刻着个模糊的“周”字——正是那胡商姓氏的汉译。她轻笑一声,将簪子插回春杏鬓间:“既送你,便收着。”
当夜飘起细雨,林薇披着油绸斗篷独自往后园去。假山石后果然转出个黑影,胡商焦急的声音混在雨声里:“夫人!他们说要报官...”
“阁下稍安勿躁。”林薇从袖中取出香囊,“明日午时,将此物放在西跨院杏树下,自有人与你结清款项。”
胡商迟疑道:“可三爷说...”
“三爷年轻,不知轻重。”林薇声音陡然转冷,“阁下可要想清楚,诬陷萧府少夫人,是什么罪名?”
她转身时,斗篷扫过湿漉漉的石阶,暗处传来极轻微的枝叶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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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光未亮,府里炸开了锅。
几个粗使婆子撞见胡商从西跨院翻墙而出,怀里鼓鼓囊囊揣着东西。柳氏带着人气势汹汹赶到时,林薇正在窗前临帖。
“侄媳妇好闲情!”柳氏冷笑,“可别是夜里会客累了,练字静心呢?”
林薇搁下笔,雪浪纸上墨迹未干:“二婶此话何意?”
“搜!”柳氏厉声道。
婆子们翻箱倒柜,最终在床榻暗格里摸出个男子用的锦囊。柳氏抖出里面信笺,尖声念道:“‘今夜子时,老地方’——好个不知廉耻的贱人!”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小厮惊呼:“二、二爷往书房去了!”
柳氏脸色骤变,也顾不上林薇,提着裙摆就往外跑。
林薇缓步跟到院中,见春杏躲在廊柱后发抖。“去,”她轻声吩咐,“把前日三爷落在这的蛐蛐罐给二爷送去,就说...物归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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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爷书房里,萧二爷正对着账本揉额角。忽听屏风后响动,他皱眉绕过去,却见个黑影正慌慌张张开窗。
“什么人!”
胡商吓得跌坐在地,怀里滚出个眼熟的锦囊——正是萧二爷平日系在腰间的!
“好哇...”萧二爷气得浑身发抖,一脚踹翻脚踏,“我说账上怎么短了五百两银子!”
柳氏冲进来时,正看见丈夫揪着胡商衣领咆哮。她目光扫过滚到脚边的锦囊,突然认出那是儿子前日说弄丢的物件,顿时眼前一黑。
“夫君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萧二爷劈手甩出一叠信纸,“看看你干的好事!伪造凛哥儿笔迹,偷盖私印,还敢往我书房塞人...”
林薇立在月洞门外,静静看着这场闹剧。细雨又飘起来,她伸手接住檐下滴落的雨珠,想起今晨让春杏送去书房的蛐蛐罐——罐底特意抹了胡商卖的那种西域香膏。
现在,该去给老夫人请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