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三年的春寒料峭,江南细雨浸润着青石板路。一驾不起眼的青篷马车驶入姑苏城,停在拙政园侧门。
车帘掀动,先探出一柄素面油纸伞,伞下露出半张清丽侧颜。陆清辞步下马车,青衣素钗,唯有腰间系着一枚温润金石,与这身打扮格格不入。
“夫人,卫先生已在园中等候多时。”侍从躬身引路。
穿过九曲回廊,水榭中端坐着一位月白长衫的男子。听见脚步声,他起身相迎,眉眼温润如玉:“久闻‘青莲居士’大名,今日得见,幸甚。”
陆清辞福身还礼:“卫先生客气。不知先生约见民妇,所为何事?”
卫珩斟茶推至她面前:“三个月前,先生献上的《漕运新策》,卫某拜读后惊为天人。今日特来请教,先生为何在策论中预言,北朝三年内必生大变?”
细雨敲打荷叶,陆清辞指尖轻抚茶盏:“北帝萧玦登基三载,穷兵黩武,税赋倍增。去年强征民夫修驰道,今岁又大兴土木建离宫。先生可知,北朝百姓如今如何称呼他?”
“愿闻其详。”
“暴君。”她声音清冷,“民怨如干柴,只差一粒火星。”
卫珩眸光微动:“那依先生之见,这粒火星会从何处燃起?”
“漕运。”陆清辞展开随身携带的舆图,“萧玦为备战,将漕粮尽数北调。若此时漕运受阻,北军断粮,则大局可定。”
“阻断漕运谈何容易?北朝在各大漕运枢纽皆驻有重兵。”
“何须硬碰?”她指尖轻点几处关隘,“这些守将的履历,先生可曾留意?”
卫珩凝神细看,忽然动容:“这些人……都曾受过华阳郡主的提拔?”
“华阳失踪已近三年,萧玦始终疑心她暗中布局。”陆清辞收起舆图,“若此时传出消息,说华阳欲借漕运起事……”
“好一招借刀杀人!”卫珩击节赞叹,忽又蹙眉,“但先生如何能取信于那些守将?”
陆清辞从袖中取出一枚令牌:“此物可够?”
令牌上刻着摄政王府的徽记,正是当年华阳遗失之物。卫珩神色肃然:“先生究竟是何人?”
檐外雨声渐密,她望着池中涟漪:“一个与萧玦有血海深仇之人。”
谈话被孩童啼哭打断。乳母抱着个三岁男童匆匆而来:“夫人,小公子又做噩梦了……”
那孩子生得眉目如画,一双凤眼竟与萧玦如出一辙。卫珩怔怔望着,手中的茶盏微微一晃。
待乳母抱着孩子离去,卫珩忽然道:“这孩子……可是永昌元年生人?”
陆清辞凝眉:“先生何意?”
“没什么。”卫珩恢复温文神色,“只是想起北朝宫中一桩旧事。据说萧玦至今仍将一具焦尸供奉在太庙,年年祭拜。”
茶盏在陆清辞指间轻颤,茶水漾出些许。
是夜,谢明远匆匆归来,肩头带着夜露:“查清了。卫珩确实是前朝太子遗孤,这些年暗中积蓄力量,只待时机。”
陆清辞对灯查看各地传来的密报:“他今日试探孩子的身世。”
“可要除去这个隐患?”
“不必。”她放下密报,“他既有所图,反倒更好合作。北朝那边如何?”
“萧玦已下旨彻查漕运官员,三日来罢黜十二人。”谢明远压低声音,“还有一事……华阳郡主确实还活着,有人在漠北见过她。”
烛火噼啪一跳。陆清辞默然良久:“让我们的人继续散布消息,就说华阳欲借漕运起兵,夺回帝位。”
半月后,北朝朝堂大乱。漕运总兵突然封锁运河,声称奉华阳郡主之命“清君侧”。各地守将或响应,或观望,漕运彻底瘫痪。
消息传到江南时,陆清辞正在教孩子识字。卫珩疾步而来,神色复杂:“先生可知,今日北朝八百里加急?”
孩子被他惊到,怯怯躲到母亲身后。陆清辞轻拍孩子后背,语气平静:“可是漕运断绝,北军断粮?”
“不仅如此。”卫珩凝视着她,“萧玦御驾亲征平叛,途中遇伏重伤。如今北朝群龙无首,正是我们起事良机。”
她抬眸:“我们?”
“先生大才,卫某愿以军师之位相待。”他郑重一揖,“待光复河山之日,必不负先生。”
窗外春燕啁啾,孩子咿呀学语。陆清辞望着卫珩诚挚的目光,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有人这样对她许下承诺。
“我要的,从来不是权位。”她将孩子交给乳母,从妆匣底层取出一卷图纸,“这是北朝各关隘的布防图,就当是投名状。”
卫珩展开图纸,瞳孔骤缩:“先生从何处得来?”
图纸上不仅标注了兵力部署,连各守将的软肋都一一注明。这般机密,绝非外人能探知。
陆清辞望向北方的天空,那里正阴云密布。
“是时候了。”她轻声道。
当夜,一封密信从姑苏发出,送往北朝各州郡。信上只有一行小字:
“青莲现世,天下当弈。”
而此刻的北朝皇宫中,萧玦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透中衣。梦中总见那双清冷的眼,在火海中静静望着他。
内侍战战兢兢呈上密报:“陛下,江南有异动。”
他随手翻开,却在看到“青莲居士”四字时骤然僵住。案头烛火明灭,映着那枚永远无法拼合的金石。
“传令暗卫,”他声音嘶哑,“去江南找一个青衣女子。”
风雨欲来,夜正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