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元年,初雪尚未消融,北朝大军已如乌云压境,兵临琅琊城下。城墙上,卫珩身着玄色战袍,负手而立,眉宇间笼着一层化不开的凝重。陆清辞立于他身侧,青衣银裘,手中铜暖炉的温度在凛冽寒风中渐失。
“三十万大军。”卫珩轻叹,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他这是要拼个鱼死网破。”
陆清辞的目光掠过中军大帐前那面玄龙旗,清冷的声音带着几分笃定:“他不会强攻。”
卫珩转头望向她:“何以见得?”
“琅琊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强攻必使北军元气大伤。”她指尖轻轻划过城垛积雪,留下一道浅痕,“他在等。”
“等什么?”卫珩眉间微蹙。
“等我。”陆清辞轻声回答,语气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话音未落,北军阵中突然奔出一骑。那将领银甲白袍,在雪地中疾驰而来,至城下百步处勒马伫立,仰头高呼:“顾长风在此!”
“顾长风……”卫珩低喃,眉心微蹙。
顾长风高举手中锦盒,朗声道:“奉陛下之命,特来献礼!”盒盖轻启,城上众人倒吸一口凉气。那盒中盛着的,竟是华阳郡主的人头,一双杏目圆睁,满是惊恐与不甘。
“陛下有言,此乃聘礼之一。”顾长风的声音清朗,“若夫人愿归,另有厚礼相赠。”
陆清辞接过卫珩递来的强弓,搭箭拉弦,一气呵成。箭矢破空,精准地射落顾长风手中的锦盒。人头坠落雪地,鲜血瞬间染红了周遭。
“回去告诉他,”陆清辞的声音清冷而坚定,“我要的,他给不起。”
顾长风凝视她良久,才缓缓拨转马头,奔回军阵。
入夜,北军后撤十里。探马快马加鞭来报,道萧玦在帐中吐血昏厥,军医束手无策。
“是时候了。”陆清辞对卫珩道,语气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然。
三日后,景和帝御驾亲征,率八万精兵出城迎战。两军对峙于琅琊原,战鼓震天,喊杀声此起彼伏。
萧玦终于出现在阵前。他端坐马上,金甲玄氅,面容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一双眼睛亮得骇人。目光穿透千军万马,直直落在陆清辞身上。
“清辞——”他的声音嘶哑,却透着几分决绝,“回来朕身边。”
陆清辞策马出阵,青衣在朔风中翻飞如旗。她与萧玦隔空对峙,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陛下若肯退兵,清辞愿与陛下一叙。”她声音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战场之上,时间仿若凝滞。两军阵前,她与他遥遥相望,似能望穿这四年的风霜雨雪。
“朕知道是你。”萧玦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层层解开,露出烧焦的骨骸,“这四年来,朕每日都在拼凑这些碎片。”
陆清辞望着那骨骸,心中涌起一阵酸涩:“这不是我。”
“朕知道。”他突然笑了,笑容惨淡,“三年前就知道。可是清辞,若连这点念想都没有,朕如何撑得过这一千多个日夜?”
她望着他鬓角的白发,想起当年江南雨日,他也是这样对她笑,说:“此石随我征战多年,据说能护佑主人。”
“陛下可还记得金石之誓?”她轻声问,声音透着一丝颤抖。
“记得。”萧玦的声音低沉,“金石为聘,山河作证。可你毁了金石,弃了山河。”
“是陛下先毁的约。”陆清辞的声音透着一丝哽咽,“从陛下疑我陆家那日起,从陛下默许华阳对我下毒那日起,从陛下选择江山那日起——”
他猛地咳嗽起来,鲜血从指缝间渗出:“若朕说……那些都不是朕的本意……”
“已经不重要了。”她望向他身后严阵以待的玄甲军,“今日之后,你我恩断义绝。”
战鼓骤响,卫珩挥剑下令,景和军如潮水般涌来。萧玦却恍若未闻,只是死死盯着陆清辞。
“跟朕走!”他突然策马前冲,竟要在万军之中强掳她走。箭雨倾泻,他挥剑格挡,金甲上瞬间插满箭矢。
“保护陛下!”顾长风嘶吼着带兵前突。
混战中,陆清辞被卫珩护在身后。她看见萧玦在乱军中左冲右突,目光始终锁在她身上,仿佛这世间再无其他。
一支流箭破空而来,直取她面门。电光石火间,萧玦竟不顾自身,飞身扑来。
箭矢穿透他肩胛,鲜血喷涌而出。他重重跌落在她马前,金冠滚落,白发散乱。
“清辞……”他伸手想要抓住她的衣角,却被卫珩的剑挡住。
“退兵。”卫珩剑尖指着他,“朕饶你不死。”
萧玦望着陆清辞,突然放声大笑,笑声苍凉:“这江山……朕不要了……”
他艰难地撑起身,从怀中取出半枚金石。那金石已被摩挲得温润如玉,断裂处竟用金丝细细镶补。
“给你……”他将金石递向她,“这次……别再扔了……”
她的手微微颤抖,正要接过,突然一阵地动山摇。北军后方杀声震天,竟是谢明远率奇兵突袭了粮草大营。
火光冲天而起,映红半边天空。萧玦最后望了她一眼,缓缓闭上双眼。
“鸣金收兵。”卫珩收剑入鞘,“此战已胜。”
回城的马车上,陆清辞握着那半枚金石,久久不语。卫珩看着她:“后悔了?”
她摇头,将金石收入袖中:“该做个了断了。”
是夜,北军拔营后撤。探子来报,萧玦重伤昏迷,北朝群龙无首。
卫珩在行宫设宴庆功,酒至半酣,他突然执起陆清辞的手:“此战之后,天下将定。朕欲立你为后,你意下如何?”
满殿寂静。众臣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出声反对。
陆清辞缓缓抽回手:“陛下可还记得,当日拙政园中,清辞说过什么?”
“你说……你要的从来不是权位。”
“是。”她起身环视殿中众臣,“清辞愿辞去所有官职,归隐山林。”
举座哗然。老太傅颤巍巍起身:“夫人三思!如今天下未定,正是用人之际……”
“该做的,清辞都已做了。”她望向卫珩,“剩下的路,该陛下自己走了。”
她走出大殿时,听见身后传来杯盏碎裂的声音。雪又下了起来,细细密密,如同很多年前江南的雨。
谢明远在宫门外等她,手中抱着熟睡的孩子。
“都安排好了?”她轻声问。
“是。蜀中的宅院已经备妥,顾长风也会暗中照应。”
她最后回望一眼巍峨宫阙,抱着孩子登上马车。
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吱呀声响。孩子在她怀中呓语:“娘……回家……”
她轻轻拍着孩子的背,哼起江南小调。袖中那半枚金石硌在掌心,提醒着她那些永远回不去的从前。
而历史的车轮,正隆隆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