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之秋,带着几分清冷,青城山下的别院被银杏叶铺成一片金色的海洋。陆清辞静坐于石阶之上,目光柔和地注视着四岁的孩子,他踮起脚尖,努力去够枝头那颗银杏果。那孩子,眉目间分明带着萧玦的影子,连皱眉时的模样都如出一辙。
“夫人,有客到。”谢明远的声音从月洞门外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
陆清辞起身,轻轻拂去衣裙上的落叶,问道:“是谁?”
话音刚落,一道身影已从照壁后转出。那人着一袭青布直裰,木簪随意束发,眉眼间却藏着抹不去的英气。陆清辞望着那熟悉的面容,望着那双如寒星般的眼睛,手中的银杏叶悄然滑落。
萧玦站在三丈开外,面容清瘦,鬓角的霜色似比记忆中更重了几分。他的目光如初见时那般深邃,仿佛要穿透这四年的时光,将她的一切都看透。
“你……还活着。”陆清辞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冷宫那具焦尸,是华阳安排的替身。”萧玦缓步走近,嗓音低沉而沙哑,“若我不死,顾长风如何能顺利掌权?北朝旧臣又怎会归顺新朝?”
孩子的目光在萧玦身上逡巡,带着几分怯意,却又忍不住探头凝视。萧玦蹲下身,袖中滑出一枚草编蚱蜢,递到孩子面前:“给你的。”
那蚱蜢的编法,竟与当年江南初遇时他赠她的那枚如出一辙。陆清辞的心猛地一颤,仿佛被什么轻轻触动。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问道:“为何要来?”
萧玦起身,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轻轻展开。两半金石在布包中静静躺卧,金丝在断裂处缠绕,将它们重新连成一体。
“金石为聘,山河作证。”他的声音透着一丝沧桑,“如今山河已定,我来问你,这金石……是否还作数?”
秋风拂过,银杏叶在空中打着旋儿飘落。陆清辞望着那枚金石,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母亲临终前的话语回荡耳畔:“世间最难的,不是破镜重圆,而是与自己和谈。”
“住下吧。”她转身走向屋里,语气平淡中带着一丝释然,“西厢房还空着。”
夜幕低垂,陆清辞在灯下翻阅蜀中商号的账册。萧玦端着药碗悄然走进屋内,将碗轻轻放在案几上。
“谢先生说你这几日咳得厉害。”他的声音透着关切,“趁热喝了吧。”
陆清辞不动声色,冷声道:“陛下何时学会伺候人了?”
“从失去你的那一天起。”他的声音低沉而醇厚,“这四年来,我学会了很多事。煎药、煮粥,甚至……如何照顾一个孩子。”
她终于抬眼,目光与他对视。烛光映照下,他眼角的细纹清晰可见,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也是她从未见过的沧桑。
“那日琅琊原上,你是故意中箭?”她问道,声音透着一丝探究。
“是。”他坦然承认,“只有重伤将死,才能让顾长风顺利掌权,让卫珩放心收编北军。”
陆清辞的心微微一沉:“连我……也在你的算计之中?”
萧玦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那日的箭雨来袭,我心中只有带你离开的念头。根本来不及多想。”
药气在屋内弥漫,模糊了两人的视线。陆清辞忽然觉得疲惫,这半生的爱恨情仇,如今竟真假难辨。
“明日我送你去江南。”她推开药碗,声音透着决绝,“苏州有一处宅院,适合我们隐居。”
“哪里都不去。”萧玦握住她的手腕,力道恰到好处,“这一次,我只想守着你……和孩子。”
他的掌心带着温度,熟悉的薄茧让她的记忆瞬间回到四年前。她试图挣脱,却被他握得更紧。
“清辞,”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这四年来,我每夜都会梦到冷宫那场大火。梦里我一次次冲进去,却永远抓不住你的手。”
窗外,孩子的哭声划破夜的宁静。陆清辞猛地抽回手,疾步走向隔壁的房间。孩子坐在床上,泪眼婆娑,说梦到恶人追他。
萧玦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陆清辞轻声安抚孩子,忽然开口:“他怕我。”
“他怕的是龙袍金冠,是血流成河的战场。”她轻拍着孩子的背,声音透着一丝无奈,“而不是你这个人。”
“有区别吗?”他苦笑,“那些都是我。”
孩子的啜泣声渐渐平息,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萧玦走近,将一枚小小的桃木剑轻轻放在孩子枕边。
“这是我亲手刻的。”他声音轻柔,“听说能驱邪避恶。”
陆清辞看着他笨拙的动作,记忆回到多年前那个雨夜。他将一枚金石放在她琴案上,耳根泛红,眼神躲闪。
月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树影。萧玦起身时,袖中滑出一张药方。陆清辞拾起一看,竟是治疗陈年咳疾的方子,用药精准,绝非寻常大夫能开。
“你懂医术?”她轻声问,声音透着一丝惊讶。
“这四年学的。”他语气平淡,“总要找些事做,才能不去想你。”
她捏着药方,久久无言。这四个字背后,是无数个日夜的思念与煎熬。
三日后,青城山迎来一场秋雨。陆清辞的旧疾复发,咳得撕心裂肺。萧玦守在榻前,一夜未眠。
晨曦微露时,她终于沉沉睡去。萧玦伏在床边,手中还握着半卷医书。晨光洒在他霜染的鬓角,陆清辞忽然发现,他真的老了很多。
孩子踮着脚尖走进屋来,将一朵沾着露水的小野花轻轻放在萧玦枕边。见母亲醒来,他压低声音说:“娘,爹爹哭了。”
她这才注意到,萧玦的眼角还残留着泪痕。
谢明远站在门外,向她轻轻摇头。她明白他的意思——萧玦的存在是个隐患,必须尽快送走。
然而,望着枕边那朵小小的野花,望着孩子偷偷拉住萧玦衣角的小手,陆清辞的心软了。母亲曾说过:“仇恨是枷锁,原谅才是解脱。”
她轻轻下床,取来薄毯为萧玦盖上。动作间,他袖中滑出一本手札。她拾起翻阅,里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这些年来她和孩子的点点滴滴——
“永昌元年春,居姑苏,子始言。”
“永昌二年冬,咳疾复发,夜不能寐。”
“永昌三年秋,子问父,无言以对。”
最后一页,是前日的字迹:“见她安好,足矣。”
手札落地有声。萧玦惊醒,见她立在晨光中,泪流满面。
“这四年……你都知道?”她的声音带着哽咽。
“都知道。”他起身,为她拭去泪痕,“知道你每夜咳几次,知道孩子何时学会走路,知道……你从未真正快乐过。”
窗外,雨后的天空澄澈如洗。孩子抱着桃木剑在院子里奔跑,惊起满树雀鸟。
陆清辞望着萧玦深情的眼眸,终于明白,有些债是还不清的,有些缘是断不了的。
“留下吧。”她轻声道,声音透着一丝颤抖,“等银杏果熟了,给孩子编个蚱蜢。”
萧玦愣住了,眼中渐渐泛起泪光。阳光越过屋檐,洒在石阶上的金石上,金丝熠熠生辉。
山河依旧,金石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