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暗流

应天的新政，如同春日细雨，悄然滋养着饱经战火的江南大地。然而，在这片看似复苏的景象之下，来自上游的暗流，正以不可阻挡之势汹涌而来。

至正十八年，夏。

长江的汛期让江水变得愈发浑浊湍急，也带来了令人不安的消息。据各地探马与水商汇集的情报，盘踞湖广、自称“汉帝”的陈友谅，弑主徐寿辉后，已彻底整合其旧部，势力急剧膨胀。其麾下战船千余，舟师之盛，冠绝长江。近日，陈友谅正频繁调兵遣将，其兵锋所指，隐隐对准了下游的应天。

吴国公府内，气氛不复往日的沉稳。军事会议变得频繁而机密，徐达、常遇春、汤和等将领进出府邸时，脸上都带着挥之不去的凝重。

李承泽如今已能列席一些非核心的军事会议，负责记录与整理军情文书。他清晰地感受到，与之前对付元军或是张士诚时不同，面对陈友谅这个对手，连一向沉毅的朱重八，眉宇间也多了几分前所未有的审慎。

这一日，一份加急军报被送入府中，直接呈到了朱重八案头。军报来自驻守太平（今安徽当涂）的将领花云。信中言，陈友谅已遣大将张定边，率大型战舰百余艘，溯江而上，进驻江州（今江西九江），与太平隔江相望，其斥候小船甚至已开始窥探太平防务，挑衅之意，昭然若揭。

江州，扼鄱阳湖入江之口，乃长江中游战略要冲。陈友谅占据此地，便如同在应天上游悬起了一柄利剑，随时可能顺流而下，直捣核心。

“太平乃应天门户，绝不可有失！”徐达指着舆图上太平的位置，语气斩钉截铁，“花云将军虽勇，然兵力有限，恐难久持。必须立刻增援！”

“增援？如何增援？”汤和眉头紧锁，“陈友谅水军强大，我军主力若走水路溯江而上，正利于其发挥舟师之利，恐在半道便被其拦截。若走陆路，山峦阻隔，迁延时日，只怕赶到时，太平已陷！”

常遇春性如烈火，猛地一拍桌子：“怕他作甚！陈友谅不过一渔家子，侥幸得势，安敢与我军争锋？末将愿领一军，乘快船直趋江州，与张定边那厮决一死战！”

“遇春不可鲁莽！”朱重八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瞬间压下了帐内的躁动。他目光深邃，盯着舆图上江州与太平之间的那片广阔水域——龙湾。

“陈友谅势大，其舟师更是远超我军，此乃实情。若在江面开阔处与其决战，正中其下怀。”朱重八缓缓道，“然其战舰庞大，利于深水，拙于浅滩迂回。龙湾一带，江面开阔，但近岸处多有沙洲浅滩……”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在场诸将，尤其是徐达，眼中已闪过一丝了然。

“国公爷之意是……诱敌深入，限制其舟师之利，在龙湾与之决战？”徐达沉声道。

朱重八点了点头，目光扫过众将：“陈友谅骄狂，新近称帝，志得意满，必视俺为心腹之患，欲除之而后快。俺若示弱，其必轻敌冒进。”

他站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在龙湾位置画了一个圈：“传令花云，太平守军，可稍作抵抗，而后佯装不支，弃守城外要点，退入城中坚守，将张定边所部，吸引至太平城下，缠住他！”

“再令，”他看向徐达和常遇春，“徐达、常遇春，你二人速率精锐水陆军五万，秘密乘舟，沿江西进，但不直接援救太平。埋伏于龙湾南侧之石灰山（今南京幕府山）及北侧之卢龙山（今狮子山）后，多备火攻之物及轻快小船！”

“汤和、周德兴，率余下水师，藏于龙湾以东之芦苇荡中，待敌军主力进入龙湾，听号令截断其退路！”

一道道命令，清晰明确，将整个龙湾预设战场勾勒出来。这是一个巨大的口袋，意图将陈友谅的先锋精锐，一口吞下！

“此战关键，在于‘诱’与‘隐’。”朱重八最后强调，目光锐利如刀，“务必让陈友谅以为，俺们惧其水军，只能困守孤城！各部行动，需绝对隐秘！若有泄密者，斩！”

“得令！”众将凛然领命，分头准备。

大战将临的紧张气氛，瞬间笼罩了整个应天。李承泽负责草拟和传递调兵文书，他能感觉到自己笔下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这不再是应对元军或割据势力的普通战役，而是决定未来江南霸主归属，甚至可能影响天下走势的战略决战！

在忙碌的间隙，他偶尔会看到朱重八独自一人站在府中最高的望楼上，久久凝视着西方，长江来的方向。他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异常孤独，却也异常坚定。李承泽明白，朱重八此刻承受的压力，远超任何人。陈友谅是他起兵以来，遇到的最强大、最危险的对手。

数日后，太平方向传来消息。张定边猛攻太平，花云依据命令，浴血奋战后佯装不支，放弃了城外部分营垒，退守城池。张定边果然中计，以为太平指日可下，一面加紧攻城，一面向陈友谅报捷，称应天军不过如此，请求主力东下，一举攻克应天。

与此同时，徐达、常遇春所部，利用夜色和复杂水道掩护，悄然进抵龙湾预设阵地，隐蔽待机。整个应天城，外松内紧，如同一张缓缓拉开的强弓，箭矢已悄然搭上，只待猎物进入射程。

这一夜，月黑风高。李承泽奉命在值房守夜，处理紧急文书。子时刚过，亲兵送来一份来自石灰山前线的密报。他展开一看，是徐达亲笔所书，字迹潦草，却透着兴奋：“陈友谅亲率巨舰百余，兵卒十万，已出江州，顺流东下，其先锋已近龙湾江面！”

来了！终于来了！

李承泽的心猛地提起，立刻拿着密报，冲向朱重八的寝殿。殿内灯火通明，朱重八显然也未曾安寝，正披衣站在一副巨大的龙湾舆图前。

“国公爷！徐将军急报！”李承泽呈上密报。

朱重八快速看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眼中骤然爆发出慑人的精光。他走到殿外，望向西方漆黑一片的夜空，那里，是龙湾的方向。

风从江上吹来，带着浓重的水汽和一丝隐隐的杀伐之气。

“传令下去，”朱重八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异常平静，却蕴含着石破天惊的力量，“按原定计划，各部准备。明日拂晓，便是见分晓之时！”

他顿了顿，缓缓吐出四个字，带着冰冷的决绝：

“歼灭来敌！”

李承泽躬身领命，转身疾步离去。他知道，决定应天政权生死存亡的一战，即将在黎明时分的龙湾打响。江州的暗流，已化作滔天巨浪，汹涌扑来，而朱重八，正要以应天为砧板，以龙湾为熔炉，将这巨浪，彻底击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