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二十年,闰五月初一,拂晓。
长江笼罩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晨雾之中,水汽氤氲,十步之外不辨牛马。龙湾江面,失去了往日的开阔,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偶尔有大型物体破开水流的沉闷声响自雾中传来,伴随着模糊的号令和金属摩擦声,预示着某种庞然大物正在悄然逼近。
石灰山(幕府山)北麓,一处临时开辟的指挥高地上,朱重八顶盔贯甲,外罩一件深色斗篷,凝立如山。徐达、常遇春、李善长等文武核心皆在身侧,人人屏息凝神,目光穿透不了浓雾,却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李承泽作为记录参议,亦站在稍后位置,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来了。”朱重八的声音低沉而平稳,打破了令人焦灼的寂静。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一阵强劲的东南风骤然刮起,如同无形巨手,开始撕扯江上的雾幔。雾气流动、变薄,渐渐显露出其下令人震撼的景象——
数十艘体型远超寻常战船的巨舰,如同移动的城堡,正缓缓驶入龙湾水域!舰首高耸,旌旗招展,最大的楼船之上,赫然飘扬着“汉”字大旗和“陈”字帅旗!陈友谅,竟然亲征了!
这些巨舰吃水极深,在相对开阔的江心尚能自如,但一进入龙湾这片看似开阔、实则近岸多沙洲浅滩的水域,其笨重的劣势立刻显现。为了保持阵型并寻找安全水道,舰队的速度明显放缓,如同陷入泥沼的巨兽。
“天助我也!”常遇春忍不住低吼一声,紧握的拳头上青筋暴起。这阵及时的东南风,不仅吹散了迷雾,让伏兵得以看清敌踪,更利于接下来的火攻!
朱重八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着缓缓深入的敌军舰队。他在计算,在等待,等待绝大部分敌舰都进入这片预设的屠宰场。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如同一年般漫长。陈军的前锋战舰已接近龙湾西口,而中军主力,包括那艘最为庞大的楼船,正完全暴露在石灰山与卢龙山之间的水面上。
“时机到了。”朱重八猛地举起右手,然后狠狠向下一挥!
“发信号!”徐达厉声下令。
三支裹着油布的火箭,带着凄厉的呼啸声,冲天而起,在渐亮的天空中划出三道刺眼的红光!
刹那间,龙湾两岸,杀声震天!
埋伏于石灰山后的常遇春部,与埋伏于卢龙山后的徐达部主力,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南北两岸蜂拥而出!他们乘坐的不是与陈军巨舰硬碰的战船,而是无数轻快的舢板、走舸,如同灵活的鱼群,凭借着对水情的熟悉,迅速贴近行动不便的陈军巨舰!
“放箭!”
“火铳射击!”
箭矢如雨,夹杂着早期火铳发射的轰鸣与硝烟,泼洒向高大的敌舰。更有无数点燃的柴草、油罐,被奋力抛向敌舰的甲板、船帆!
几乎是同时,藏匿于龙湾以东芦苇荡中的汤和、周德兴水师,也鼓噪而出,并非与敌舰正面交锋,而是利用轻舟快船,穿插分割,专门攻击落在后面或试图转向的小型敌舰,彻底搅乱了陈友谅的后军阵型!
混乱!突如其来的打击来自预料之外的陆地方向和水域,陈军庞大的舰队瞬间陷入了极大的混乱!巨舰转动不灵,相互碰撞,士兵们惊慌失措,面对从四面八方贴近攻击的小船和来自岸上的远程打击,空有强大的战力却难以有效施展。
火借风势,开始在几艘最大的楼船上蔓延开来,浓烟滚滚,直冲云霄!
“保护陛下!”
“转向!快转向!”
“弃船!跳帮夺船!”
各种混乱的呼喊声、惨叫声、爆炸声、燃烧的噼啪声,混杂在一起,奏响了一曲死亡的交响乐。
朱重八站在高地上,冷静地注视着下方如同炼狱般的战场。他看到常遇春身先士卒,跳上一艘试图靠岸的敌舰,挥舞长刀,如入无人之境;他看到徐达指挥若定,调动部队不断压迫敌军的活动空间;他也看到,那艘最大的楼船上,尽管陷入火海与重围,依旧有组织的抵抗异常激烈,那定然是陈友谅的核心卫队。
“传令徐达、常遇春,集中兵力,攻敌旗舰!务必擒杀陈友谅!”朱重八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杀意。擒贼先擒王,若能在此击毙或擒获陈友谅,则整个汉政权将瞬间崩塌!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更多的明军士兵,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不顾生死地涌向那艘燃烧的巨舰。跳帮战在狭窄的甲板上惨烈地进行着,每时每刻都有人坠入江中,鲜血染红了龙湾之水。
然而,陈友谅毕竟是一代枭雄,其亲兵卫队亦极其悍勇。在付出惨重代价后,他们竟然护着陈友谅,强行换乘了一艘体型稍小、受损较轻的战舰,在部分忠勇部将的拼死掩护下,撞开拦截的明军小船,狼狈不堪地向西溃逃!
“追!”常遇春杀得性起,就要率船追击。
“穷寇莫追!”朱重八的声音通过旗号及时传来,“清理战场,肃清残敌!”
他的决策是明智的。陈军虽败,但其主力并未完全丧失,且上游情况不明,贸然深入追击,恐遭反噬。此战目标已基本达成——重创陈友谅主力,粉碎其东下企图,缴获大量战舰物资。
当夕阳的余晖再次洒满龙湾时,战场的喧嚣已然平息。江面上漂浮着无数残破的船板、旗帜和尸体,几艘仍在燃烧的巨舰如同巨大的火炬,将江水映得一片血红。获胜的明军将士正在打扫战场,收押俘虏,清点缴获,每个人的脸上都混杂着疲惫与胜利的狂喜。
李承泽跟随朱重八走下高地,踏上满是狼藉的江岸。浓烈的血腥味和焦糊味扑面而来,让他胃里一阵翻腾。他亲眼看到士兵们从一艘倾覆的敌舰残骸中拖出溺毙的士卒,看到伤兵在泥泞中痛苦呻吟,也看到堆积如山的兵甲器械和垂头丧气的俘虏。
战争的残酷,以最直观的方式冲击着他的感官。这与在后方处理文书时想象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截然不同。
朱重八在一面被箭矢射得千疮百孔的“汉”字大旗前停下脚步。他弯腰,将旗帜从泥水中拾起,攥在手中,目光扫过这片被他亲手化为焦土的战场,久久无言。
李善长走到他身边,轻声道:“国公爷,龙湾大捷,陈友谅元气大伤,数年之内,恐难再大规模东犯。我应天,稳矣!”
朱重八缓缓抬起头,望向西方陈友谅败逃的方向,目光深邃,仿佛已穿透了时空。
“稳?”他轻轻摇头,将手中破烂的敌旗扔在地上,语气带着一种超越胜利的冷静,“陈友谅虽败,然其根基尚在,必不甘心。此战,非终结,乃开始。”
他转过身,看着身后疲惫却兴奋的将士,看着硝烟未散的龙湾,看着李善长和李承泽,声音逐渐变得铿锵:
“传令全军,犒赏三军,厚恤伤亡!但休整之后,需加紧操练,修缮战船!更大的风浪,还在后面!”
龙湾的烈焰,焚毁了陈友谅不可一世的神话,也淬炼出了朱重八麾下这支军队更坚强的意志。然而,正如他所料,这并非终结。南方的天空,阴云并未完全散去,更大的风暴,正在鄱阳湖的深处酝酿。而应天这艘刚刚经受住惊涛骇浪考验的巨舰,即将驶向一片更为广阔,也更为凶险的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