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二十三年,七月。鄱阳湖。
盛夏的烈日毫无怜悯地炙烤着这片中国最大的淡水湖,湖水蒸腾起扭曲的光晕,仿佛连空气都在燃烧。然而,比酷暑更令人窒息的,是弥漫在湖面上、经月不散的血腥与焦糊气味。这里已不再是渔歌唱晚的鱼米之乡,而是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巨大坟场。
自四月陈友谅倾国之师六十万,巨舰千艘,蔽江而下,与朱重八二十万大军在湖口遭遇以来,这场决定南方霸权的决战,已持续了整整三个月。初期,陈军凭借舰巨兵多,气势如虹,几次冲击都险些突破朱元璋军在湖口设立的防线。徐达、常遇春等人依据朱重八“避其锋芒,伺机歼敌”的方略,且战且退,将陈军主力一步步诱入鄱阳湖腹地。
湖面开阔处,陈军楼船如山,旌旗招展,鼓声震天,试图以泰山压顶之势,寻找明军主力决战。然而,朱元璋军化整为零,依托星罗棋布的岛屿和纵横交错的港汊,展开了灵活的游击与袭扰。傅友德、廖永忠率领的轻舟快船,如同幽灵般神出鬼没,昼伏夜出,焚毁粮船,截杀斥候,让庞大的陈军舰队疲于应付,士气在日复一日的紧绷与消耗中悄然滑落。
战争进入了最残酷的相持阶段。康郎山、渚溪、左蠡……每一个岛屿,每一片水域,都反复易手,留下了层层叠叠的尸体和破碎的船板。湖水被染成了暗红色,吸引了成群的水鸟和游鱼,但很快,连它们也因过度“饱食”而远远避开这片死亡水域。
朱元璋的中军大营设在鄱阳湖东岸的泾江口,这里地势稍高,可俯瞰大片湖面。大营远不如陈友谅的楼船奢华,却戒备森严,秩序井然。李承泽作为随军参议,驻扎于此,负责处理往来军报文书,协调部分后勤补给。他亲眼目睹了前线运下来的伤兵,是如何在缺医少药中哀嚎着死去;也亲眼看到了民夫们是如何冒着箭矢,将宝贵的粮食和箭矢,一船船运抵前线。
这一日,气氛格外凝重。据探马急报,陈友谅因久攻不下,粮道又屡遭袭扰,军中已然缺粮,士气低迷。困兽犹斗,他似乎准备孤注一掷,将舰队集中于湖心,试图寻找朱元璋军主力,进行最后决战。而朱元璋这边,持续数月的高强度作战,兵力损耗亦十分严重,箭矢、火器储备也快要见底,将士疲惫不堪。
中军帐内,朱元璋召集核心将领议事。与三个月前相比,他消瘦了许多,眼窝深陷,但那双眸子里的光芒,却如同被磨砺过的寒铁,更加锐利迫人。
“陈友谅粮尽,欲作困兽之斗。”朱元璋的声音因长期指挥而沙哑,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此乃天赐良机,亦是最后关头。胜,则江南定;败,则万事休。”
常遇春抱拳道:“国公爷,末将请战!率死士直冲陈友谅座舰,必取彼首级!”
徐达相对谨慎:“陈军虽疲,然巨舰犹在,若正面冲击,恐伤亡太大。且其阵型未乱,张定边等将亦非庸才。”
汤和、周德兴等人也面露忧色,持续的血战已经让这支百战精锐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朱元璋走到简陋的沙盘前,目光死死盯住代表陈军主力的那些木块。“彼巨舰相连,固然稳固,然行动迟缓,转向不灵。俺观察多日,其舰队首尾难以相顾,是为死阵!”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决绝的火焰:“传令!集中所有火舟、快船,满载火药柴草!命敢死之士操之!”
众将心中一凛,知道最终的时刻到了。
“常遇春!”
“末将在!”
“命你率主力战舰,于明日辰时,向陈军阵列发起正面佯攻!务必要猛,要狠,吸引其注意力!”
“得令!”
“徐达、廖永忠!”
“末将在!”
“你二人各率一队快船,携带火舟,借晨雾掩护,迂回至陈军阵列两翼!待常遇春与敌接战,看准时机,给俺直插其腰部,放火焚烧其战舰!尤其是那些连在一起的!”
“得令!”
“傅友德!”
“末将在!”
“率所有弓弩手、火铳手,占据我军前沿岛屿,集中火力,覆盖射击,压制敌舰甲板,掩护火舟接近!”
“得令!”
“其余诸将,随俺坐镇中军,总揽全局!此战,有进无退!”
“遵命!”众将轰然应诺,杀气盈帐。
次日拂晓,鄱阳湖上弥漫着浓重的晨雾,能见度不及百步。辰时刚到,常遇春率领的舰队如同离弦之箭,冲破迷雾,向着庞大的陈军船阵发起了决死的冲锋!战鼓声、呐喊声、箭矢破空声瞬间撕裂了清晨的宁静!
陈军被这突如其来的猛攻打得有些措手不及,但很快反应过来,凭借舰船高大的优势,箭石如雨般泼洒下来。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双方战舰靠近,士兵们跳帮厮杀,鲜血瞬间染红了船舷。
就在陈军注意力被常遇春牢牢吸引之时,徐达与廖永忠率领的快船队,如同两支致命的毒箭,借助雾气和混乱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切入陈军阵列的两肋!
“放火!”
随着一声令下,数十艘满载引火之物的快船,被敢死队员点燃,如同一条条咆哮的火龙,借着风势,义无反顾地撞向那些如同山岳般的陈军巨舰!尤其是那些用铁索、木板临时连接在一起的楼船,瞬间陷入了火海!
与此同时,傅友德指挥的远程火力如同冰雹般砸向敌舰甲板,压制得陈军士兵难以有效组织灭火和反击。
混乱!前所未有的混乱在陈军阵列中爆发!火焰迅速蔓延,浓烟滚滚,士兵惊慌失措,跳水者不计其数。巨舰相互碰撞,进一步加剧了混乱。
朱元璋站在中军楼船上,透过逐渐散去的薄雾,冷静地观察着战局。当他看到火起,看到陈军阵列开始崩溃时,他知道,决定性的时刻到了。
他猛地拔出佩剑,指向混乱的敌阵,声音如同惊雷,响彻整个战场:
“全军突击!犁庭扫穴,就在今日!”
总攻的号角吹响!养精蓄锐已久的朱元璋军预备队,如同决堤的洪流,从四面八方涌向陷入火海与混乱的陈军!
接下来的战斗,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追杀与歼灭。陈军兵败如山倒,巨舰成了无法移动的棺材,士兵们争相逃命,自相践踏,溺毙者、焚死者、被杀者不计其数。陈友谅在乱军之中,被一支流箭射中头颅,当场毙命(注:史载陈友谅中流矢死)。主帅身亡,陈军彻底崩溃。
战斗持续到黄昏。当夕阳的余晖再次洒满鄱阳湖时,湖面上漂浮的已不仅仅是尸体和船板,更有无数破碎的“汉”字旗和将领的印信。曾经不可一世的庞大舰队,如今只剩下残骸与灰烬。
朱元璋乘坐小船,巡视着这片被他亲手化为血海的战场。湖水是红的,天空是红的,连风都带着灼热与腥甜。他看到了被烧得只剩下骨架的“混江龙”舰,看到了漂浮着的、穿着华丽盔甲的陈军将领尸体,也看到了无数普通士卒肿胀发白的脸庞。
李承泽跟随着他,强烈的视觉与嗅觉冲击让他几乎呕吐,但他强行忍住了。他看到朱元璋在一具穿着王袍的尸体前停下——那是陈友谅。朱元璋默默注视了片刻,脸上没有任何胜利者的喜悦,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虚无的平静。
“传令,”朱元璋的声音异常沙哑,“打捞陈友谅尸身,以王礼葬之。其余阵亡将士,无论敌我,尽量收殓,集中掩埋。”
他没有侮辱他的对手,即使对方曾欲置他于死地。这是一种对强大敌人的尊重,也是一种超越仇恨的政治智慧。
李承泽看着朱元璋在血色残阳下的背影,那背影仿佛与这尸山血海的鄱阳湖融为了一体。他深刻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不仅是一位军事家,更是一位即将诞生的帝王。他用无数人的鲜血和生命,铺就了通往权力巅峰的道路。鄱阳湖的水,被鲜血染成了玄黄之色,而一个崭新的时代,即将在这血与火的洗礼中,磅礴而出。南方的霸业,至此,再无悬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