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二十八年,正月初四。
应天城(南京)在凛冽的朔风中苏醒,然而今日的寒意,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滚烫的喧嚣所驱散。街道被清水泼洒得一尘不染,家家户户门前悬挂起彩绸,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硝烟混合的奇异气味。从吴国公府到城南郊坛,宽阔的御道两侧,早已被顶盔贯甲的士兵隔出通道,其后是密密麻麻、引颈企盼的士民百姓,他们的脸上交织着敬畏、好奇与一种难以言喻的亢奋。
李承泽身着崭新的绯色官袍,立于郊坛之下文武官员的队列中。寒风掠过空旷的圜丘,吹得他官袍下摆猎猎作响,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只觉得一股热流在胸腔内奔涌撞击,几乎要破体而出。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高高的祭坛,投向那个即将踏上顶端的、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朱元璋,今日未着戎装,也未穿国公常服,而是一身依照古礼新制的衮冕。玄衣黄裳,上绣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等十二章纹,冕冠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帘,在他沉静如水的面容前轻轻晃动,遮蔽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只透出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严。
“吉时已到——”赞礼官拖长了声音,洪亮的宣告在旷野中回荡。
钟磬齐鸣,雅乐奏响。朱元璋在礼官引导下,缓步踏上汉白玉砌成的台阶。他的步伐沉稳而坚定,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时代的节点上。坛下,以徐达、常遇春为首的武将,以李善长为首的文臣,以及如李承泽这般的中下层官员,数万人屏息凝神,唯有旌旗在风中翻卷的猎猎之声。
李承泽看着那个一步步走向最高处的背影,脑海中却如同走马灯般闪过无数画面:濠州城外的风雪初遇,太平路帐内的战略抉择,鄱阳湖上的血火鏖战,平江城外的漫长围困……从一介落魄书生,到如今立于新朝官员之列,这十余年的波澜壮阔,竟都系于坛上那人一身。
“维……”祭文开始诵读,声音庄严肃穆,追述蒙元无道,天下鼎沸,而后颂扬朱元璋“奉天征讨,十有四年,削平群雄,拯民水火”的功绩,最后宣告,“天运循环,中原气盛,亿兆之中,当降圣人……诸臣庶推戴朱皇帝,继天立极,肇造洪基,定有天下之号曰‘大明’,建元‘洪武’!”
“大明”!当这两个字如同惊雷般炸响在耳畔时,李承泽感到浑身一震。不再是“吴”,不再是遥奉的“龙凤”,而是一个崭新的、充满光明与刚健之气的国号!它宣告了一个旧时代的终结,也开启了一个未知而令人憧憬的纪元。
祭天、祭地、即位。一系列繁复而庄重的仪式依次进行。当朱元璋最终在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中,坐上那象征至高权力的御座时,阳光恰好刺破冬日的云层,洒落在金碧辉煌的衮冕之上,流光溢彩,令人不敢直视。
李承泽随着众官跪拜下去,额头触碰到冰冷的地面,心中却是一片滚烫。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为“吴国公”效力,而是成为了“大明”的臣子。那个曾经与他讨论“天命在野”的和尚,那个在尸山血海中眉头都不皱一下的统帅,如今,已是九五之尊,洪武皇帝。
登基大典的狂欢与喧嚣,持续了整整三日。金陵城内,歌舞彻夜,酒肉飘香,仿佛要将过去十余年的苦难与压抑一次性宣泄殆尽。然而,紫禁城(此时应称皇城)深处,那座取代了吴国公府的新朝心脏,却迅速从庆典的迷醉中冷却下来,恢复了它应有的冷静与高效。
武英殿,东暖阁。
这里成了朱元璋——如今是洪武帝——日常处理政务的主要场所。陈设依旧简朴,远不如故元宫廷的奢靡,但那种无形的、掌控一切的威压,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浓重。
李承泽如今官拜中书省都事(注:明初设中书省,为最高行政机构),品级不高,却因深得李善长信任,且长期跟随朱元璋,得以参与机要,负责诏令文书的部分起草与传递。此刻,他正将一摞新拟定的官员任命草案,呈送御前。
朱元璋(洪武帝)穿着一身寻常的绛纱龙袍,未戴冠冕,正伏案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章。他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并非大封功臣,享乐荣华,而是以惊人的精力,投入到了新朝制度的构建与巩固之中。
他接过李承泽呈上的草案,快速浏览着。上面是李善长等人根据鄱阳湖、平江等战役功劳,初步拟定的封赏名单,徐达、常遇春、汤和、李善长等人皆位列其上,拟封国公、侯爵不等。
洪武帝看罢,并未立即朱批,而是将草案轻轻放下,抬眼看向李承泽,忽然问道:“李先生,你以为,如今这天下,最要紧者为何?”
李承泽心中一凛,知道这是考校,亦是探寻。他沉吟片刻,谨慎答道:“回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一在安定民心,恢复生产;二在肃清残元,完成北伐;三在……确立制度,稳固朝纲。”
“不错。”洪武帝点了点头,目光锐利,“打天下与治天下,截然不同。昔日兄弟们同甘共苦,自然亲密无间。然如今朕承天命,统御万方,便需有上下尊卑,有法度规矩!赏功,自然要赏,但要赏得明白,赏得其所,更要……防微杜渐。”
他的手指在那份封赏草案上敲了敲:“官职爵位,乃国家名器,不可轻授,亦不可使权柄过于集中。中书总政务,都督府掌军旅,御史台司监察,需各有分职,相互维系。”
李承泽默默听着,心中了然。皇帝这是在为新朝的权力结构定下基调,既要酬劳功臣,又要防止出现权臣,确保皇权的绝对集中。
“北伐大军,已按计划北进。”洪武帝转换了话题,语气带着一丝冷峻,“徐达、常遇春皆是良将,中原元军离心离德,收复旧都,指日可待。然,打下来容易,治理难。元主北遁,其遗民如何安置?故都如何经营?这些,你们中书省,要提前思虑,拿出章程。”
“是,臣等遵旨。”李承泽躬身应道。
“还有,”洪武帝的目光扫过窗外,仿佛能穿透宫墙,看到那繁华似锦的金陵城,“江南虽富,然经年战乱,亦需休养生息。朕已下令减免各地赋税,鼓励垦荒。然国库用度,北伐军需,皆需钱粮支撑。这其中分寸,尔等要仔细拿捏。”
他的话语,条理清晰,思虑深远,全然不像一个刚刚登基、沉醉于胜利的帝王,更像一个夙夜在公、忧劳国事的掌舵者。
李承泽退出武英殿时,夕阳的余晖正为崭新的皇宫殿宇镀上一层金边。他回首望去,只见飞檐斗拱,气象万千,一股无形的“王气” indeed 凝聚于此,森严而磅礴。
他深吸一口气,感到肩上的责任前所未有的沉重。这不再是辅佐一方诸侯争霸,而是参与治理一个崭新的、庞大的帝国。金陵的王气已然升腾,而属于“大明”的漫长岁月,就在这洪武元年的冬日,伴随着北伐的战鼓与重建的号令,缓缓拉开了它厚重而辉煌的帷幕。前路漫漫,他知道,自己与这个崭新的王朝,都已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通往未知远方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