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元年的春天,是在北伐大军的辚辚车马与猎猎旌旗中到来的。金陵城内的登基庆典余韵犹在,但帝国的中枢已如同上紧的发条,将全部的精力和资源,投向了广袤而沉郁的北方。
徐达为征虏大将军,常遇春为副将军,统兵二十五万,自应天誓师北上。檄文所至,宣称“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其势如破竹。山东、河南等地的元军守将,或望风归附,或一触即溃。北伐的捷报,如同春风中的柳絮,不断飘回金陵,落在武英殿那张日益精确的天下舆图上。
李承泽身处中书省,能最直观地感受到这场规模空前的军事行动,对新生帝国带来的巨大压力。粮秣、军械、饷银、民夫……每一项都需要精密的计算和高效的调度。昔日应对陈友谅、张士诚的战争,与如今支撑一支远离根基、深入敌境的大军团作战相比,其复杂和艰难程度,不可同日而语。他常常与李善长等人工作至深夜,核算钱粮,拟定转运章程,处理北方新附州县的急报。
然而,与后勤的繁重相比,更让李承泽内心感到一种微妙震颤的,是随着北伐军一路高歌猛进,不断传回的那些关于北地风貌与人心的描述。
这一日,他收到一份来自北伐军幕僚的详细禀报,并非军情,而是沿途见闻。文中描述,大军进入中原,所见城池残破,田野荒芜,与江南的繁庶形成鲜明对比。更令李承泽触目惊心的是文中提及的“人烟稀少,百不存一”、“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惨状,以及遗民“初见我师,皆惊恐走匿,后见军纪严明,秋毫无犯,始有箪食壶浆者,然神色犹带惊疑”。
这些文字,与他自幼所读圣贤书中“华夏故地”、“礼乐之乡”的想象,相差何止千里!他想起洪武帝登基前,与他讨论“天命在野”,讨论“拯生民于水火”。如今,这“水火”二字的残酷真相,正通过这一纸文书,血淋淋地呈现在他面前。北地遗民,在异族百年统治与连年战乱下,承受了何等深重的苦难?他们对这支打着“恢复中华”旗号的南方军队,又怀着怎样复杂的戒惧与期盼?
他将这份文书整理后,连同其他紧急军报,一并送入武英殿。
殿内,洪武帝朱元璋正与李善长、刘基(伯温)等重臣议事。北伐的顺利,并未让这位新帝有丝毫松懈,他眉宇间的沉郁之色,反而似乎更加深重。
李承泽将文书呈上,洪武帝快速浏览,尤其是在那份描述北地惨状与民情的禀报上停留了片刻。殿内一时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你们都看看。”洪武帝将文书递给李善长,声音听不出情绪。
李善长与刘基传阅后,神色也都凝重起来。
“陛下,”李善长沉吟道,“北地凋敝至此,收复之后,安抚流亡,恢复生产,恐需倾注大量钱粮人力,非一朝一夕之功。”
刘基补充道:“元廷虽溃,然其主北遁,名将王保保(扩廓帖木儿)仍拥兵塞上,不可小觑。且北地遗民,久习胡风,心向如何,尚需时间观察抚慰。大军深入,粮道绵长,若王保保窥得时机,断我粮道,或联络西北残元势力反扑,则局势危矣。”
他们的担忧,正是洪武帝心中所虑。北伐并非简单的军事征服,更是一场政治、经济、人心的全面重整。打下来容易,要真正将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重新纳入有效治理,并抵御可能来自漠北的反扑,其难度远超乎常人想象。
洪武帝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舆图前,目光越过已标注为明军控制的山东、河南,投向那片更为广袤的河北平原,最终,定格在那个象征着旧日荣光与屈辱的城池——大都(北京)。
“徐达、常遇春已克济南、汴梁,兵锋直指大都。据报,元主妥懽帖睦尔已弃城北逃。”洪武帝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带着一种历史的沉重感,“收复旧都,在即。”
他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变得冰冷而锐利:“然,刘先生所虑极是。王保保乃心腹之患,北地遗民亦需妥善安置。传朕旨意给徐达:攻克大都后,严禁将士掳掠,务必保全宫室典籍;对元室宗亲、降官,可视情况酌情安置,勿要多造杀戮;即刻分兵,抢占山西、潼关等要地,防备王保保南下!至于安抚民生、恢复秩序之具体方略,中书省要尽快拿出条陈!”
他的命令,清晰而果断,既着眼于军事上的彻底胜利,更前瞻性地布局于战后的治理与防御。
“臣等遵旨!”李善长、刘基肃然领命。
李承泽在一旁默默记录着,心中波澜起伏。他看到洪武帝并未被眼前的胜利冲昏头脑,反而在捷报频传之时,更加冷静地看到了潜在的危机与未来的艰难。这种深谋远虑,让他对这位出身布衣的皇帝,产生了更深的敬畏。
便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名内侍几乎是踉跄着冲入殿内,手中高举一份插着羽毛的紧急军报,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陛下!八百里加急!征虏大将军徐达、副将军常遇春禀报:闰七月二十八日,我军已克大都!元主北逃!胡元……胡元覆亡了!”
消息如同一声惊雷,在武英殿内炸响!
纵然早有预料,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巨大的历史冲击感仍让殿内所有人瞬间失声。百年的异族统治,曾经铁蹄踏遍欧亚的蒙元帝国,其在中原的核心,就此倾覆!
李善长、刘基等人脸上瞬间涌上激动的红潮,几乎要喜极而泣。即便是沉稳如洪武帝,在听到“胡元覆亡”四字时,身躯也是微微一震,负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并无狂喜,反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杂着释然、沉重与无尽感慨的神情。他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异常低沉而清晰的声音说道:
“传诏天下:元运已终,华夏重光。自石敬瑭献幽云十六州,四百余年,胡骑屡蹂躏中原,今终复汉家疆土!此乃上天眷顾,亦是将士用命,万民归心之功!”
他的声音逐渐高昂,带着一种宣告天命般的威严:“改大都为北平府!命徐达、常遇春妥善镇守,肃清残敌,安抚百姓!朕,不日将亲往北平,告祭天地,抚定北方!”
北伐的惊雷,终于劈开了笼罩中原百年的阴霾。一个旧时代,随着元帝的北逃,正式宣告终结。然而,李承泽知道,光复旧都,仅仅是开始。如何消化这广袤的北方土地,如何应对漠北的残元势力,如何真正实现“立纲陈纪,救济斯民”的誓言,对这座名为“大明”的新生帝国而言,一场更为漫长和艰巨的考验,才刚刚拉开序幕。他望着御座上那位目光深邃的皇帝,心中明白,开创之功虽伟,然守成之业,其路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