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朝的阳光,在最初的几年里,似乎总是带着开国之初特有的明净与热烈。大封功臣的盛典余韵未绝,帝国的机器在洪武帝朱元璋不知疲倦的驱动下,高效运转着。北伐的烽火虽未完全熄灭,但重心已逐渐从军事征服转向内部建设。《大明律》的颁行,黄册与鱼鳞图册的编撰,学校的兴办,水利的修缮……一系列旨在巩固统治、恢复民生的政策,如同春雨般洒向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
李承泽在中书省的职位上,兢兢业业,亲身参与着这些制度的草拟与推行。他时常能感受到洪武帝那近乎苛刻的勤政,以及对于官僚体系效率与廉洁的极致追求。任何贪腐、怠政的迹象,都会引来最严厉的惩处。帝国的肌体,正在以一种强硬的方式,被塑造得纪律严明。
然而,在这看似井然有序的表面之下,李承泽也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皇帝对于昔日老兄弟的态度,似乎发生着某种微妙的变化。朝会之上,洪武帝依旧会听取徐达、李善长等人的意见,但决策愈发乾纲独断。偶尔,他会对一些功臣宿将家中的僭越之举、部曲的骄横,流露出不加掩饰的不悦。那种在功臣楼宴会上曾一闪而过的审视目光,如今出现的频率,似乎越来越高。
这种不安的预感,在洪武十三年春天,以一种极其猛烈和残酷的方式,化为了现实。
导火索,源于一个看似并不起眼的人物——胡惟庸。
胡惟庸是定远人,早年便追随朱元璋,以干练和善于揣摩上意而逐渐得到重用。在李善长致仕后,他接任中书省左丞相,位极人臣,权势熏天。其门下投靠者甚众,结党营私,许多朝廷官员的升迁黜陟,往往需经其手,甚至一些重要的军政事务,他也敢先行决断,事后才禀报皇帝。朝野内外,皆知有胡丞相,而不知有皇帝之势,渐成尾大不掉之局。
李承泽在中书省,对胡惟庸的专权跋扈,感受尤为深切。许多本该直送御前的文书,被胡党截留;一些正直敢言的官员,遭到排挤打压。他曾因坚持按律法程序处理一份涉及胡党亲信的奏章,而被胡惟庸当庭训斥,险遭构陷。那种乌云压顶般的窒息感,让他时常忆起濠州城内孙德崖、赵均用专权时的景象,只是如今的对手,权势远胜往昔。
他并非没有想过向皇帝进言,但胡惟庸圣眷正隆,耳目众多,贸然行动,无异于以卵击石。他只能将忧虑深埋心底,更加谨言慎行。
风暴的来临,毫无征兆。
那一日,本是寻常朝会。武英殿内,百官肃立。洪武帝高踞御座,面无表情地听着各部院奏事。当轮到中书省时,胡惟庸出班,正欲禀报几项日常政务。
突然,洪武帝打断了他,声音平淡,却带着一股寒意:“胡惟庸,朕闻你家中近日颇有异动,私藏甲兵,交通藩国,可有此事?”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私藏甲兵,交通藩国,这是谋逆大罪!
胡惟庸脸色瞬间煞白,他显然毫无准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陛下!臣冤枉!此必是奸人构陷!臣对陛下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构陷?”洪武帝冷笑一声,从御案上拿起几份奏章,掷于阶下,“御史中丞涂节,御史大夫陈宁,皆已首告!尔之罪状,桩桩件件,铁证如山!还要朕一一念给你听吗?!”
涂节、陈宁!此二人皆是胡惟庸党羽核心!他们的反水,意味着皇帝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只待今日收网!
殿内顿时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震慑住了。李承泽站在班列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心脏狂跳不止。他没想到,皇帝不动则已,一动便是如此石破天惊!
胡惟庸瘫软在地,面如死灰,再也说不出辩解之词。
“拿下!”洪武帝厉声喝道。
如狼似虎的殿前侍卫一拥而上,将昔日权倾朝野的胡丞相摘去冠带,拖出殿外。其动作之粗暴,与其往日威风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传朕旨意!”洪武帝站起身,目光如冰刃般扫过战战兢兢的百官,“胡惟庸结党营私,欺君枉法,图谋不轨,罪不容诛!着即抄家,三族皆连坐!凡其党羽,一经查实,严惩不贷!”
一场席卷朝野的大清洗,就此拉开序幕。
接下来的日子,金陵城上空仿佛始终笼罩着一层血色。锦衣卫(注:此时锦衣卫已设立)四处抓人,诏狱人满为患。与胡惟庸有过交往、被视为其党羽的官员,无论官职大小,纷纷落马。抄家、审讯、处决……昔日繁华的街市,时常可见囚车辚辚而过,押赴刑场。菜市口的土地,被反复冲刷,却总也洗不净那浓重的血腥气。
李承泽在中书省,亲眼看着昔日的一些同僚被带走,再也没有回来。他处理的文书中,充满了关于胡党案犯的定罪、抄没清单。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恐惧与无力。胡惟庸固然专权该死,但这场清算的规模和酷烈,远远超乎了他的想象。许多可能只是与胡惟庸有过正常公务往来,甚至只是被牵连的官员,也难逃厄运。
皇帝借此机会,不仅清除了胡惟庸集团,更将矛头直指了整个官僚体系,尤其是那些盘根错节的淮西勋贵集团。他似乎在用一种最极端的方式,宣告皇权的绝对权威,警告任何可能威胁到皇权的势力。
更让李承泽感到心惊的是,在这场风暴中,他隐约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韩国公李善长。虽然李善长已致仕多年,但其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其弟李存义、其侄等都卷入了胡案,最终被处死。皇帝虽未直接对李善长动手,但那种敲山震虎的意味,已昭然若揭。
胡惟庸案,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大地震,彻底撼动了洪武初年的政治格局。它不仅仅清除了一个权臣,更深刻地重塑了君权与臣权的关系。中书省的权力被极大削弱,丞相制度名存实亡,皇帝通过直接掌控六部和锦衣卫,将权力更加集中地握于己手。
站在中书省衙署的窗前,李承泽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他庆幸自己一直谨慎,未与胡党有过深纠葛,躲过了这场劫难。但他也感到一种兔死狐悲的凄凉,以及对未来更深的忧虑。胡惟庸倒下了,但“胡蓝之始”的序幕才刚刚拉开(注:蓝指蓝玉,其案发于洪武二十六年,此处为预示)。皇帝那双洞察一切、又冷酷无情的眼睛,依旧高悬于所有人的头顶。帝国的天空,在经历了一场血腥的洗礼后,并未变得明朗,反而显得更加深邃难测。他知道,洪武朝的政治,从此进入了一个新的、更加严峻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