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的凛冽尚未从江彬的铠甲上完全褪去,宣府镇的血色沙尘仿佛还沾在他的战靴之下,他人已回到了北京。然而,这一次的回京,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皇帝那场心血来潮的“亲征”所带来的荣耀与危机,如同浸透战袍的血汗,既给他带来了灼人的恩宠,也引来了无数阴冷的目光。他不再是那个单纯的边陲守将,他成了“幸臣”,成了文官奏疏里口诛笔伐的“佞幸”,也成了年轻皇帝手中那柄急于刺破沉闷朝局的、带着塞外风沙的利刃。
乾清宫的西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京师大雪初霁的寒意。正德皇帝朱厚照并未穿着龙袍,而是一身便捷的曳撒,他斜倚在软榻上,听着江彬禀报宣府防务,手指却无意识地敲打着榻边的一卷《舆地全图》。江彬言简意赅,说到关键处,皇帝的眼睛便亮一下。
“够了,”皇帝忽然打断他,站起身,走到那巨大的地图前,目光从北京的坐标向北,掠过居庸关、宣府,又向西,扫过大同、延绥,再向南,顺着运河一路滑向苏杭,最终停留在长江之畔的南京。“整天听这些边防、粮饷、弹劾,朕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江彬,你说,这万里江山,朕难道就只能坐在紫禁城这四方天井里看吗?”
江彬心头一凛,垂首道:“陛下身系天下安危,京师乃根本……”
“又是这套说辞!”朱厚照猛地转身,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烦,“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哪个不是马上得天下,哪个不是纵横驰骋?到了朕这里,倒成了圈养在金丝笼里的雀鸟了!”他指着地图,“朕要去看看,看看朕的江山到底是什么样子!看看运河的漕运是否真的如奏报所说畅通无阻,看看江南的鱼米之乡是否真的那般富庶,看看南京的宫阙是否还留着祖宗的英气!”
江彬沉默了片刻,他清晰地感受到皇帝话语中那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对自由和真实的渴望,以及这渴望背后,对整套文官行政体系的深深不耐。他抬起头,迎向皇帝灼热的目光,声音沉稳:“陛下若决意巡幸,臣,愿为前驱,护持左右,保銮驾无虞。”
“好!”朱厚照用力一拍地图,震得图纸簌簌作响,“就知道你和那些迂腐书生不一样!拟旨,朕要南巡!就以视察漕运、祭拜孝陵为名!”
皇帝南巡的消息,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冷水,瞬间在朝堂上炸开了锅。科道言官们仿佛嗅到了血味的鲨鱼,奏疏雪片般飞向通政司,再堆积到皇帝的御案之上。言辞之激烈,态度之决绝,远超此前对边将得宠的弹劾。
“陛下乃九五之尊,岂可效仿凡夫俗子轻出巡游?”
“天子离京,则国本动摇,万一有变,悔之何及?”
“漕运自有漕督,孝陵自有守备,何劳圣驾亲往?此必左右小人蛊惑圣心,其罪当诛!”
矛头直指江彬等“幸臣”。午门外的跪谏,从零星几人发展到黑压压一片,老臣们以头抢地,哭声震天,仿佛皇帝这一去,大明江山就要顷刻崩塌。朱厚照起初还耐着性子解释,后来索性闭门不见,将所有劝谏的奏疏留中不发。皇帝的固执与文官的刚烈,形成了尖锐的对峙。
在这场风暴眼中,江彬表现得异常冷静。他深知,这已不仅仅是是否出游的争论,而是皇权与文官系统之间一场无声的较量。皇帝要挣脱束缚,文官要维护礼法与秩序。而他江彬,就是皇帝用来打破平衡的那块石头。他谨慎地调度着随行的京营和边军精锐,检查沿途护卫布置,将一切可能出现的风险——无论是来自外部的威胁,还是来自内部的“不测”——都纳入考量。他甚至秘密安排了几路探马,提前侦查南巡路线,确保万无一失。皇帝的信任是他的护身符,也是他的催命符,他不能行差踏错半步。
正德十四年,在一片喧嚣与反对声中,皇帝的銮驾终究是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北京城。龙旗招展,仪仗煊赫,侍卫甲胄鲜明,这支庞大的队伍沿着京杭大运河,一路向南。
离开压抑的紫禁城,朱厚照如同出笼的鸟儿,整个人都焕发出不一样的光彩。他不再满足于仅仅坐在龙舟里欣赏两岸风景。行程中,他时常轻装简从,甚至换上普通武官的服饰,骑着快马,沿着河堤奔驰,将庞大的船队远远甩在后面。他召见沿途的州县官员,问的问题常常让那些熟读诗书的进士老爷们额头冒汗——今年的收成如何,佃户租子几何,市面上盐价多少,漕丁们的生活怎样?有些官员答得流畅,有些则支支吾吾,朱厚照也不斥责,只是那眼神里的讥诮便深了一分。
江彬紧随左右,他看到了一个与深宫之中截然不同的皇帝。在运河码头,皇帝会蹲下来和一个老漕工闲聊半晌;在途经某个小镇时,他会因为一串地道的糖葫芦而眉开眼笑;夜晚泊船,他甚至会召江彬等近臣饮酒,抛开君臣礼数,畅谈边塞风光、江湖奇闻。江彬逐渐明白,皇帝渴望的,不仅是地理上的逃离,更是一种身份上的暂时解脱,是触摸这个帝国真实脉搏的体验。
然而,这趟巡游也并非全然轻松。越往南走,地方官员的接待越是奢华,阿谀奉承之词越是肉麻。美丽的少女被进献,奇珍异宝被呈送,试图以温柔乡和富贵梦消磨皇帝的意志。朱厚照有时会笑纳,有时则会毫不留情地斥退。一次,某个知府精心准备了一场极尽奢华的夜宴,却被皇帝当众训斥:“有这些银子,不如去修修城外的堤坝!”弄得那知府面如土色,冷汗涔涔。
江彬冷眼旁观,心中了然。这些地方官,无非是揣测上意,有的想借此攀附幸进,有的则可能是受了朝中某些人的暗示,试图用享乐将皇帝“困”住,使其耽于游乐,早日回銮。他不动声色地加强了对饮食、护卫的检查,任何试图过于接近皇帝的陌生面孔,都会受到他鹰隼般目光的审视。
船队渡过长江,终于抵达了南京。这座太祖皇帝开创基业的都城,沐浴在江南的烟雨之中,自有一番不同于北京的磅礴与沧桑。皇帝入住南京皇宫,率领文武百官隆重祭拜了孝陵。在朱元璋的陵墓前,朱厚照屏退众人,独自站立了许久。江彬远远守候,看着皇帝年轻的、却已略带倦意的背影,在巨大的陵寝映衬下,竟显得有些孤单。那一刻,江彬猜想,皇帝是否在向他的祖先祈求着什么?是开创事业的勇气,还是摆脱束缚的自由?
在南京期间,皇帝的“玩兴”似乎更浓了。他不仅游览秦淮河,观摩水师操练,甚至一时兴起,要亲自下场与当地的武将切磋武艺。江彬不得不暗中安排,既不能让皇帝扫兴,更不能让皇帝有丝毫闪失。也正是在南京,来自北方的一些不那么愉快的消息,开始通过特殊渠道传到江彬这里:朝中对于皇帝久不归京的非议愈发激烈,甚至有流言说,京师有人暗中蠢动……
这一夜,南京皇宫灯火通明,皇帝设宴款待南京守备官员及勋贵。丝竹管弦,歌舞曼妙,一派升平景象。江彬坐在席次靠前的位置,心思却已飞到了北方的朝堂。他端起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灯下荡漾,映出他沉静而刚毅的面容。巡游天下,看似风光无限,是皇恩浩荡的展示,是帝国富庶的巡礼,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浮华之下,暗流汹涌。皇帝用这场任性的出走,向整个文官系统宣告了他的不满与反抗,而这反抗的代价,或许才刚刚开始显露。
他饮尽杯中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他知道,自己是皇帝这把“刀”上最锋利的部分,无论前方是盛宴,还是深渊,他都已无法回头。南巡的队伍还在江南的温山软水中徜徉,但北方的天空,已隐隐有风雷汇聚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