罚抄

沈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窗外天色早已漆黑，她坐在书桌前，台灯是唯一的光源。摊开的试卷上，红色的叉和扣分标记像灼人的烙印。她握着笔，一遍又一遍地抄写，整理，重写。手腕酸胀，眼皮沉重，但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姐姐那句“写不完，不准睡觉”，以及那双冰冷失望的眼睛。

她抄写的不仅仅是错题，更像是在一笔一划地描摹自己的“罪证”。那个写错的“廷”字，被她反复写了无数遍，直到笔画都开始扭曲变形。现代文阅读的答案，她按照姐姐要求的规范格式，强迫自己理清逻辑，分点陈述，写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那些文字变得陌生。

当最后一遍抄写完成，窗外的天际已经透出些许灰白。她几乎是拖着脚步走出房间，将厚厚一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轻轻放在客厅茶几上——沈清房间的门紧闭着。

她没有去敲门，只是沉默地回到自己房间，和衣倒在床上，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紧绷让她瞬间陷入了不安的浅眠。

似乎没过多久，外面传来了轻微的响动。沈墨立刻惊醒了，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她屏住呼吸，听着姐姐的脚步声在客厅停留，然后是纸张被翻动的声音。没有评论，没有话语，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静。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朝着她的房间而来。沈墨猛地闭上眼睛，假装仍在沉睡。

门被轻轻推开。

沈清在门口站了片刻，目光落在妹妹即使睡着也依旧微蹙的眉头上，以及书桌上那支还没盖上的笔。她的视线最终落回自己手中那叠沉甸甸的“罚抄”上，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将纸张边缘捏出细微的褶皱。

她最终没有叫醒沈墨，只是用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平静地开口，仿佛知道她是醒着的：

“起来。去书房。”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门口。

沈墨睁开眼，心脏沉了下去。完成了惩罚，等待她的不是结束，而是书房。那个地方，通常意味着更深刻、更令人难堪的“谈话”或“教育”。她磨蹭着起身，简单洗漱，走向书房。

书房的门开着。沈清已经坐在了书桌后面，晨光透过纱帘，柔和了她脸上过于冷硬的线条，却没能驱散那份沉重的气氛。那叠罚抄被整齐地放在书桌一侧。

沈墨低着头，走到书桌前站定，准备迎接新一轮的风暴。

然而，预想中的严厉斥责并没有到来。

沈清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一种彻夜未眠的沙哑，以及一种极力压抑着的、更复杂的东西。

“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让你重写现代文阅读，反复强调基础和格式吗？”

沈墨抿紧嘴唇，不答。

沈清没有等她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速很慢，像是在斟酌每一个字：“高考，差一分，可能就是天壤之别。那不是用‘粗心’、‘不小心’就能弥补的。你现在每多掌握一个规范，每多巩固一个基础，将来就可能多一分选择的权利，少一分……被迫接受的无奈。”

她的目光掠过沈墨，投向窗外朦胧的天空，眼神有些悠远，仿佛透过眼前的晨雾，看到了某些沈墨无法触及的、沉重的过往。

“我希望你将来……能有足够的底气和资本，去看你想看的风景，去选你真正想走的路。”她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而不是……因为一些本可以避免的失误，被迫屈从于任何你不想要的东西，或者……人。”

最后那个“人”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沈墨心里激起了层层涟漪。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姐姐。

沈清没有看她，依旧望着窗外，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有些苍白和脆弱。她的手指，正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书桌的木质边缘。

这一刻，沈墨忽然清晰地意识到，姐姐的愤怒，姐姐的严苛，甚至那本日记里偏执的保护，或许都指向同一个源头——一种深植于骨髓的、对“失控”和“被迫”的恐惧。她不是在惩罚一个分数，她是在用这种近乎残酷的方式，试图为妹妹打造一副足够坚硬的铠甲，去抵御她曾经经历、或者深刻恐惧着的，来自外界的风雨和无奈。

书房里一片寂静。晨光熹微，落在姐妹两人之间，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微尘，也照亮了那横亘在她们之间、由爱和恐惧共同浇筑的、沉重而复杂的鸿沟。

沈墨看着姐姐疲惫的侧影，那些抄写带来的委屈和熬夜的疲惫，似乎被一种更深沉、更酸涩的情绪缓缓覆盖。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