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液管里的液体一滴一滴落下，像是计算着沈墨心死的节拍。背上的伤经过冷敷，那尖锐的灼痛变成了沉闷的、持续的钝痛，伴随着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提醒她发生过什么。护士拔掉针头时，轻声说了句“回去好好休息，注意补充营养”，那一点点陌生的关怀几乎让她再次落泪。
她是一个人走出医院的。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照在她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她慢慢地走着，每一步都牵扯着背部的伤，也牵扯着心里那道新鲜的、血淋淋的口子。姐姐那句“低血糖？沈墨，你除了会给我添麻烦，还会什么？”像复读机一样在脑海里循环播放，冰冷而刻薄。
回到家，推开门的瞬间，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扑面而来。
客厅里没有人。
沈墨换了鞋，动作迟缓地走向自己的房间。经过书房时，她的脚步顿住了。书房的门紧闭着，但门缝底下，没有透出灯光。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轻轻推开了书房的门。
里面空无一人。
早晨的一切痕迹似乎都被清理过了。地面光洁如新，那根深褐色的教鞭不见了踪影，仿佛那几个小时里发生的残酷惩戒，只是她的一场噩梦。只有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沈清身上的冷香，以及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
沈墨的目光落在书桌那个带锁的抽屉上。那里锁着姐姐的秘密，锁着那些偏执的“保护”和那句“想为你下跪一千次”的誓言。可现在，这一切在她看来都变得无比讽刺。什么样的保护，会伴随着那样毫不留情的鞭打？什么样的爱，会在她晕倒后，只有冰冷的斥责和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
她默默退出书房，关上门，仿佛关上了一座令人心寒的坟墓。
回到自己的房间，反锁了门。她走到书桌前，上面还摊着昨晚熬夜抄写的试卷和整理的知识点，纸张的边缘被她无意识抓得有些褶皱。她盯着那密密麻麻的字迹，眼前浮现的却是姐姐冰冷的脸和挥下的教鞭。
胃里空得发疼，低血糖带来的虚弱感还在，但她没有丝毫胃口。她只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逐渐暗淡的天色。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接着是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清脆声响——沈清回来了。
沈墨的身体瞬间绷紧，下意识地竖起了耳朵，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她听到沈雨在客厅里走动，放下东西，然后，脚步声停在了她的房门外。
一片寂静。
沈墨几乎能想象出姐姐此刻就站在门外，用那种她熟悉的、审视般的目光看着这扇门。她没有出声，没有敲门，只是站在那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门里门外，隔着一道薄薄的门板，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世界里，是受伤后惊魂未定、委屈与恐惧交织的妹妹；另一个世界里，是那个施加了伤害后，依然固执地坚守着自己扭曲准则、不曾流露半分悔意的姐姐。
终于，那脚步声再次响起，却是朝着厨房方向而去。紧接着，传来了淘米、切菜、开火做饭的声音。一切如常，仿佛今天医院里的一切从未发生。
又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再次靠近。这次，停在了门口。
“咚、咚。”敲门声响起，不大不小，带着沈清一贯的、不容置疑的节奏。
沈墨没有回应，只是死死地盯着门口。
门外沉默了几秒，然后，沈清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听不出任何情绪，既没有早晨的暴怒，也没有丝毫歉意，只有一种例行公事般的冷淡：
“吃饭。”
说完，脚步声便远去了。
沈墨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餐厅里传来了碗筷摆放的声音，然后是沈清独自坐下、开始吃饭的细微响动。
没有人再来叫她第二次。
夜色彻底笼罩下来，房间里一片昏暗。沈墨终于缓缓站起身，走到门边，耳朵贴在门上，听着外面姐姐独自吃饭的、近乎无声的动静。
她的后背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现实的残酷。这个家，曾经或许还有一丝温情的假象，但在今天之后，那层假象被彻底撕碎了。剩下的，只有冰冷的规则，不容置疑的权威，以及姐姐那让她无法理解、更无法承受的，以爱为名的伤害。
她靠着门板，慢慢滑坐在地上，抱紧了自己的膝盖。眼泪无声地流淌下来，不是因为背上的伤，而是因为心里那片彻底冰封的荒芜。
姐姐没有后悔。
一丝一毫都没有。
这个认知，比任何肉体上的疼痛，都更让她绝望。
夜色浓稠，房间里漆黑一片，只有窗外远处的路灯透进一点模糊的光晕。沈墨依旧蜷缩在椅子上，像一只受伤后躲回巢穴的小兽，对外界的感知变得迟钝而抗拒。门外那声生硬的温柔呼唤之后，是更长久的寂静，她以为姐姐终于放弃了。
然而，一阵极轻微的、金属碰撞的窸窣声从门锁处传来。
沈墨猛地抬起头，心脏骤然缩紧。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
“咔哒。”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得令人心惊。门，被从外面打开了。
走廊的光线瞬间涌进昏暗的房间，勾勒出沈清高挑而略显单薄的身影。她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站在门口的光晕里，手里还握着那串钥匙。她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冰冷，也没有了刚才在门外的生硬柔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疲惫与挣扎后的痛楚。
她的目光牢牢锁在蜷缩在椅子上的沈墨身上，看着妹妹在光线涌入时下意识瑟缩的动作，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和红肿的眼眶，沈雨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
下一秒，她没有丝毫犹豫，大步走了进来。
沈墨惊愕地看着她走近，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沈清已经弯下腰，伸出手臂，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却又异常小心的力道，将她整个人从椅子上打横抱了起来！
“啊！”沈墨短促地惊呼一声，身体瞬间悬空，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姐姐胸前的衣襟。背部被触碰，传来一阵清晰的痛感，让她倒抽一口凉气。
“别动，小心碰到伤。”沈清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不再是冰冷，也不再是刻意放缓，而是带着一种低沉的、沙哑的，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般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破碎的温柔。
沈墨僵在姐姐怀里，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怀抱的温度，以及她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绷紧的肌肉线条。这个怀抱，曾经是她最依恋的港湾，却在今天变成了恐惧的来源。此刻再次落入其中，感受复杂得让她几乎窒息。
沈清抱着她，步伐稳健地朝餐厅走去。她低下头，温热的气息拂过沈墨的耳畔，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每一个字都重重砸在沈墨心上：
“墨墨，对不起……”
沈墨的身体猛地一颤，难以置信地抬起泪眼，看向近在咫尺的姐姐。
沈清没有看她，目光直视着前方的餐厅，但抱着她的手臂却收紧了些许，仿佛生怕她消失一般。她继续低声说着，语速很慢，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显而易见的艰难：
“是姐姐错了……姐姐不该打你……不该说那些话……”
“姐姐只是……太害怕了……”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却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怕你不够好，怕你走错路，怕你被人欺负……怕得……都不知道该怎么对你才是对的……”
她抱着沈墨走进明亮的餐厅，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铺了软垫的餐椅上，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在沈墨怔忪的目光中，沈清蹲下身来，仰头看着妹妹，眼眶通红，里面盈满了水光，那强撑的坚强终于碎裂，露出了底下深不见底的悔恨和脆弱。
“原谅姐姐这一次，好不好？”她伸出手，颤抖着，想要去碰触沈墨放在膝盖上的手，却在即将触及时停住，只是悬在那里，带着卑微的恳求，“姐姐以后……会控制好脾气……我们好好吃饭，好吗？”
灯光下，沈清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这个总是强势、冰冷的姐姐，此刻蹲在她面前，像一个做错了事不知所措的孩子，用最直接也最笨拙的方式，瓦解着沈墨心中筑起的冰墙。
沈墨看着这样的姐姐，看着她通红的眼眶里真切的悔意，听着那声颤抖的“对不起”，一直强忍的委屈和恐惧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她猛地扑进沈雨怀里，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所有的压抑和痛苦都在这一刻爆发。
“姐……我好疼……我好怕……”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紧紧抱住沈清的脖子。
沈清被她撞得身子晃了晃，随即用力回抱住妹妹，将脸埋在她瘦弱的肩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哭声终于无法抑制地溢出喉咙。
“对不起……墨墨……对不起……是姐姐混蛋……”她一遍遍地重复着，泪水迅速浸湿了沈墨肩头的衣料。
餐桌上，饭菜的热气还在袅袅上升。
餐厅里，相拥哭泣的姐妹，仿佛都在用泪水洗涤着之前的伤害与隔阂。这一声迟来的、带着颤抖的道歉，和这个充满悔恨与依赖的拥抱，或许无法立刻抹平所有的伤痕，但至少，为这片被冰封的世界，带来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和解冻的可能。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