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目光落在林砚那双清瘦的手上。这双手看着没力气,却好像能撬动千斤石头。
她什么都没问。
深宅大院里,有些事做得说不得。看破不说破,才是聪明人的活法。
等林砚喝完燕窝放下碗,老太太才缓缓开口,指尖无意识摸着腕上的玉镯:
“身子要慢慢养。”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张字帖,语气还是淡淡的,“书也要好好读。你是个聪明孩子。”
这话轻飘飘的,却像滴热水进油锅,虽没炸响,却让人心里透亮。
林砚抬眼对上老太太的目光,心里明白了——她什么都猜到了。或许不清楚细节,但肯定知道这场风波有他的手笔。
他顿时清楚:老太太不但没怪罪,反而多了几分看重。他成了她手里一把刀,藏在鞘里却已露出锋芒的刀。能替她清理麻烦,也能为自己开路。
刀本无意志,全看谁握着。但这把刀,正好能帮他斩出一条复仇的路。
林砚起身走到老太太面前,恭敬地深鞠一躬。不解释,不表功,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沉声说:
“孙儿记下了。”
这声“孙儿”一出口,老太太脸上露出极淡的笑意,疲惫地摆摆手:“去歇着吧,这几日也耗神了。”
“是。”
林砚行礼退出。
回到耳房,他走到那盘当作消遣的棋局前。棋盘上黑白子交错,局势还不明朗。
他拈起一枚黑子,指尖在棋盘上悬了片刻,最终稳稳落在一个看似不起眼、却能盘活全局的位置上。
“嗒”一声轻响,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楚。
谁是下棋的人?往日模糊,此刻落子分明。
查账那场风波过后,盛家家塾的气氛悄悄变了样。
林砚还是坐在老位置,病恹恹的,安静得像滴融入海里的水。
但水下的动静,只有水里的人知道。
庄学究讲课,目光总会在林砚那儿多停一会儿。眼神也变了——从最初的客气,到后来的惊讶打量,如今倒多了几分真正的看重。他发现这少年交上来的功课,平平无奇的题目,到他笔下总能多出一两句扎到根子上的见解。
这天散学前,长枫头一个交了文章,依旧辞藻花哨。庄学究只扫了两眼,淡淡一句“尚可”就打发了。长枫没琢磨明白,讪讪坐回去。
轮到长柏交策论,先生却读得仔细。“由家用,观国政;从毫末,察大端……”他捻着胡子低声念了两遍,抬头对长柏说:“这次的文章,比以往实在。很好。”
长柏躬身:“先生教导有方。”
庄学究却摇摇头,往林砚那边瞥了一眼:“治学既要读书,也要见人。你身边就有能请教的。”
这话里的意思,大家都懂。散学后,人走得差不多了,长柏收拾好东西,第一次主动走到林砚桌前。
“林家表弟,”他声音一贯的沉稳,“不知能否一同走一段?”
林砚正收笔墨的手顿了顿,抬头咳了两声:“表哥客气了。”
两人并肩走在游廊下。秋阳透过花窗,照得影子老长。
沉默一会儿,长柏开口,语气认真:“前头的事,我知道了。看母亲理家,才晓得里头这么多弯绕。”他没点破,但彼此明白。
“我自幼读圣贤书,只懂正心诚意。没想过治家二字,背后这么多污糟。你那日几句话点醒父亲,让我豁然开朗。”
林砚静静听着。
“想请教表弟,”长柏停步转身,目光清澈,“若为政者面对积弊,该如何既守心中道义,又能用霹雳手段扫清污浊?”
他把林砚放在了平等论交的位置上。
林砚笑了笑,脸上病气淡去些,反问道:“表哥知道水至清则无鱼吧?”
长柏点头。
“那可知混水泥沙里,也能长出白藕?”林砚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道在心里,手段在手里。心里装着法度百姓,该动刀时动刀,该沾泥时沾泥。”
他看看长柏的神情,又补了句:“污泥里能生莲,霹雳手段里也能存慈悲心——这大概才是不负所学,不负苍生。”
长柏怔在原地,半天没说话,只反复想着“污泥生莲”这几个字。这话和他过去非黑即白的认知不同,却莫名戳中了他心里模糊的念头。
良久,他长长舒口气,对林砚郑重一揖:
“受教了。”
这一揖,真心实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