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又至。
江南的梅林开得如雪如雾,漫山遍野,白里透红,像一场不肯醒的梦。我与萧烬行于梅林深处,脚下是落花堆积的泥土,肩上是微暖的风。身后,是焚尽的太医院密室,前方,是无尽江湖。
“你觉不觉得,这梅,像极了月眠?”萧烬忽然说,手中琉璃灯轻轻摇曳,灯焰映着花瓣,如舞。
我驻足,拾起一瓣落梅,夹入《血丹录》残卷:“她不是像梅,她就是梅。开时无声,落时无痕,可根,早已扎进这世道的裂缝里。”
我们烧了太医院,烧了血丹,烧了权臣的密档,却未烧尽“贪欲”。
因为贪欲,不在宫墙之内,而在人心深处。
七日前,江湖忽传“疯火令”——有人以我们的名义,召集义士,誓要“焚尽天下贪官”。
起初,我们以为是同道。
直到他们焚了县衙,也焚了粮仓;杀了知府,也杀了衙役家眷。
“这不是焚官。”我握紧折扇,立于废墟之上,“这是借火行恶。”
萧烬望着满地尸首,声音低沉:“火一旦失控,便成灾。我们点燃的,是希望,不是杀戮。”
“所以,必须止。”我道,“哪怕,止火的人,会被火反噬。”
三日后,我们寻到“疯火令”的发起者——一个年轻剑客,名唤林昭,曾是月眠的弟子。
他立于断桥之上,剑指我们:“你们退了,江湖却仍在腐烂。我不愿再等,不愿再忍。你们不焚,我来焚!”
我看着他,如见当年的自己。
“你错了。”我说,“焚官,不是为快意恩仇,是为唤醒。你若只知杀,那与贪官何异?”
“可不杀,谁来替天行道?”他怒吼。
“天,从不行道。”我展开折扇,“道,在人心。我们焚官,是为点火,不是为添恨。”
他挥剑,剑光如雪。
我未动,萧烬却已出灯。
琉璃灯焰一荡,剑光碎裂,林昭跪地,剑断。
“你若真为江湖,便该明白——疯火,不是杀人的刀,是照路的灯。”我将断剑拾起,递还他,“若你执迷,我不介意——焚了你这‘伪疯者’。”
他抬头,眼中泪光闪动:“可我……只是不想再等了。”
“我们都在等。”我轻声道,“等一个不必焚官的世道。”
**七日后,林昭散尽部众,独身入深山,建了一座“醒堂”,收容被官府迫害的百姓,教他们识字、种田、守法。”
他托人送来一信,只八字:“火已醒,我不疯了。”
我笑,将信焚于灯下。
火光中,我仿佛看见月眠的身影,轻轻点头。
今晨,我们回到初遇之地——那座破庙。
庙已修缮,门匾上书“守心”二字。
庙中,一老僧煮茶,见我们进来,只道:“你们回来了。”
“您认得我们?”我问。
“不认得人,认得火。”他递来两盏茶,“当年月眠焚帝前,曾在此留茶一盏,说:‘若有一日,疯火不熄,便请他们饮此茶。’”
我接过茶,茶已凉,却仍有余温。
萧烬饮尽,笑道:“原来,她早知我们会走这一路。”
“她不知我们会走多远。”我望向庙外梅林,“她只知,火,必须有人守。”
午时,忽有快马来报——李崇死了。
他被新帝赐毒酒,临死前,将一本《江湖录》托人送来,上记百名义士之名,皆曾助我们焚官。
“他用命,保下了这些人。”萧烬翻着录册,声音沙哑。
我将录册放入怀中,与《血丹录》残卷并置。
“他不是坏人。”我说,“只是走错了路。可最终,他选对了死法。”
“那我们呢?”他问,“我们走的,是正确的路吗?”
我望向远方:“没有正确的路,只有不悔的走法。我们焚官,不是为胜利,是为——不跪。”
暮色四合,我们立于梅林最高处。
风起,花瓣纷飞,如雪,如雨,如一场无声的祭。
我展开折扇,扇面已空,无梅,无字,只有一道裂痕,如心碎。
“月眠,”我轻语,“这一局,我们守住了。”
萧烬点燃琉璃灯,灯焰在暮色中摇曳,却始终不灭。
“接下来呢?”他问。
“继续走。”我说,“天下之大,贪官不绝,疯火不熄。只要还有人跪,我们就不能停。”
他笑:“那便——焚尽长夜。”
夜深,梅林深处,忽有童声吟唱:
“双疯行,梅落处,火燃沙。”
“不拜官,不跪天,只敬疯。”
歌声渐远,如风,如梦。
而我,在梅树下埋下一把扇坠,上刻“谵”字。
“若有一天,我们也成了传说,”我说,“愿后人拾起它,记得——曾有两个疯子,执扇提灯,走过了这人间。”
从此,江湖无名,只有风雪中两道身影,一执扇,一提灯,行于无人之境,焚尽不公。
梅落无痕,火燃有声。
疯者,终将照亮这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