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了。
江南的梅林早已沉寂,唯余枯枝在风中轻颤,如老者拄杖。我与萧烬行于江畔,脚下是落叶铺就的黄毯,头顶是灰白的天。江水缓缓流淌,载着几片残叶,也载着我们未尽的路。
“你觉不觉得,我们越来越像传说?”萧烬忽然开口,手中琉璃灯在暮色中摇曳,灯焰却依旧明亮。
我轻抚腰间折扇,扇面已换,素白无纹,只有一道裂痕横贯中央,如命运的刻印。“传说?不,我们只是还没停下的人。传说会被人供奉,而我们——只配被追杀。”
他笑,笑中带倦:“可追杀我们的人,也快没了。贪官怕我们,权臣忌我们,连江湖新辈,都开始模仿我们。我们成了‘疯火’的图腾。”
“图腾?”我望向江面,“图腾是死物,供人膜拜。而我们是活火,烧人,也烧自己。”
风起,江面泛起细浪,如无数细碎的刀光。
五日前,江湖忽现“焚官榜”——一张红纸贴遍天下,上列百官之名,皆标注“当焚”二字。
起初,我们以为是敌。
直到发现那榜尾,赫然写着:“谢妄、萧烬,亦在榜中。”
“有人要焚我们?”萧烬冷笑,“倒是有胆。”
我凝视那榜,字迹清秀,却透着决绝。署名只二字:“醒者”。
“不是敌人。”我道,“是觉醒的人。他们不再跪,也不再盲从。他们开始质疑——连我们,也该被焚。”
“可我们是为他们而战。”萧烬声音微沉。
“正因如此,才更该被焚。”我将榜纸投入江中,“若我们成了新的神,那这江湖,便永远不会有光。真正的觉醒,是连‘疯者’也敢质疑。”
三日后,我们寻到“醒者”——竟是当年被我们救下的少女阿阮。
她立于江心小舟,手持一卷《民录》,上记各地赋税、徭役、冤案,字字泣血。
“你们焚官,可你们从不问——百姓要的是什么。”她声音平静,却如雷贯耳。
“我们要的,不是你们替我们杀贪官,而是我们自己,能站直说话。”
我沉默良久,终是拱手:“你比我清醒。”
她摇头:“你们是火,可火太烫,会灼伤靠近的人。我们需要的,是灯——不灼人,却能照路。”
我解下折扇,放入她手中:“那这扇,交给你。若有一日,你觉我当焚,便用它点火。”
她接过,轻声道:“我不会焚你。我会——继承你。”
七日后,江湖传出新谣:
“双疯行,梅落处,火燃沙。”
“不拜官,不跪天,只敬疯。”
“疯者去,灯者立,民自明。”
我与萧烬立于江畔,听那童声远传,如风过林。
“我们,要退了吗?”他问。
“不是退。”我望向远方,“是换一种活法。火不能永燃,可灯,能长明。”
今晨,我们回到“守心庙”。
老僧仍在煮茶,见我们进门,只道:“你们来了。”
“您知道我们会来?”
“月眠曾说:‘疯者终将归来,因他们无处可去。’”
我笑:“我们无处可去,因我们从不为归处而行。”
他递来两盏茶:“这一盏,是谢妄的。这一盏,是萧烬的。可最后一盏,是留给‘醒者’的。”
我接过茶,茶温如初,仿佛千年未冷。
萧烬饮尽,道:“原来,她早知我们会把火,交出去。”
“她不知我们会交给谁。”我望向庙外,“她只知,火不能断。”
午时,忽有快马奔来——新帝下诏,大赦天下,废除血税,开科举,容江湖人士入仕。
随诏书同来的,是一封密信,字迹清秀,是林昭的笔迹:
我将信焚于灯下,火光中,仿佛看见无数少年执书而立,眼中无惧。
“我们做到了吗?”萧烬问。
“没有。”我摇头,“我们只是让‘不可能’变成了‘可能’。真正的路,才刚开始。”
“那我们呢?”
我望向远方:“我们是旧时代的疯子,新世界的影。我们不能活在光里,可我们能——为光开路。”
暮色四合,我们立于江畔最高处。
风起,落叶纷飞,如无数告别的手。
我解下披风,置于江边石上,上绣“谵”字,如旧日信物。
萧烬将琉璃灯轻轻埋入土中,只留灯焰在风中摇曳。
“灯已种下。”他说。
“火,交给他们了。”我道。
夜深,江畔忽有童声吟唱:
“双疯去,灯者立,民自明。”
“不拜官,不跪天,只敬心。”
歌声渐远,如风,如梦。
而我,在江畔种下一株梅树。
“若有一天,这树开花,”我说,“愿后人走过,记得——曾有两个疯子,执扇提灯,走过了这人间,然后,把火,交给了光。”
从此,江湖无名,只有风雪中两道身影,渐行渐远,隐于暮色。
梅落无痕,火燃有声。
疯者为灯,终将照亮这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