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终至。
江南的雪,细而绵,落在梅枝上,压弯了枝头,却压不灭那点暗香。我与萧烬行于归途,脚步缓慢,如踏旧梦。身后,是“守心庙”的钟声渐远,前方,是无尽风雪。我们不再执扇,不再提灯,只以布衣裹身,如两个寻常旅人。
“你觉不觉得,我们像一场梦?”萧烬忽然说,声音轻得像雪落。
我抬头,看一片雪花落在他眉间,转瞬融化:“梦?不,我们是梦醒的人。梦里的人在跪,而我们——一直在走。”
他笑,笑中带倦:“可走得太久,竟不知为何而走了。”
“为不跪。”我道,“为有人能抬头看天,不必怕乌纱,不必惧圣旨。”
风雪中,一座小亭立于山腰,亭中有一人,披白裘,执竹帚,正轻轻扫雪。
见我们来,他抬头,眸光清亮:“你们来了。”
我认得他——是当年“贪官城”中那个跪着的书生,名叫周元。那时他被太守鞭笞,只因上书言税重民苦。我们救了他,却未料他竟活到了今日。
“你没死?”萧烬问。
“死过一次的人,最懂活着。”他扫尽亭中雪,邀我们入座,“你们焚官,我读书。你们走江湖,我走田间。如今,我在这山中教孩童识字,讲‘不跪之理’。”
我落座,看亭外雪落梅枝:“你讲什么?”
“讲你们。”他笑,“讲两个疯子,如何用一把扇、一盏灯,烧穿了这铁幕江山。”
我摇头:“我们不是英雄。”
“可你们是火种。”他目光灼灼,“火种不需自认英雄,只需——燃起。”
五日后,我们抵达边关小镇——归墟镇。
镇中已无当年破败,酒肆林立,孩童嬉闹,墙上贴着《民约》——百姓自定的规矩,无官署,无衙役,却有秩序。
老板娘独眼依旧,见我们进门,只道:“你们回来了。”
“您认得我们?”
“不认得人,认得影。”她递来两碗热汤,“你们的影子,已刻在江湖的墙上。”
夜深,她独坐柜台,擦拭那只青铜酒壶:“我丈夫若在,定会敬你们一碗。”
“为何?”我问。
“因为他至死都信——世上该有不跪的人。”她抬眼,“而你们,是第一个站直的。”
三更,忽有童声诵读,自镇中学堂传出:
“天地有道,不跪为公。”
“官可换,法可修,唯民心不可欺。”
我立于窗外,听那稚嫩声音,如闻天籁。
萧烬轻声道:“我们烧的,是官府。而他们建的,是——新世。”
“不是新世。”我望向雪中灯火,“是旧世被撕开一道口子,光,终于照了进来。”
七日后,江湖忽传“疯者碑”立于梅岭——无字碑,只刻一扇一灯图案,下书:“双疯行处,民自醒。”
我与萧烬行至梅岭,见碑前已有无数百姓献花、焚香,甚至有人跪拜。
“他们……在祭我们?”萧烬苦笑。
“不。”我摇头,“他们在祭自己。祭那个曾跪着,如今敢抬头的自己。”
我拾起一枝落梅,置于碑前:“若这碑有魂,愿它记得——我们不是神,只是不肯闭眼的人
暮色四合,我们立于碑前最高处。
风起,雪落,梅香浮动。
萧烬忽然道:“若有一天,江湖再出贪官,再起昏君,我们……还会回来吗?”
我望向远方,轻声说:“我们从未离开。只要还有人跪,疯火便不会灭。它只是沉睡,等下一个不肯闭眼的人,将它唤醒。”
“那我们呢?”
“我们是风雪中的影,是夜路里的回声。”我解下最后一件旧袍,覆于碑上,“我们归尘,可魂不散。”
夜深,忽有童声吟唱,自山下传来:
“双疯去,灯者立,民自明。”
“不拜官,不跪天,只敬心。”
“梅烬尽,春又来,火长明。”
歌声渐远,如风,如梦。
而我,在碑前种下最后一株梅树。
“若有一天,这树开花,”我说,“愿后人走过,记得——曾有两个疯子,执扇提灯,走过了这人间,然后,把火,交给了光。”
从此,江湖无名,只有风雪中两道身影,渐行渐远,隐于暮色。
梅落无痕,火燃有声。
疯者归尘,魂照长夜。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