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岭的雪,终于彻底融了。
溪水潺潺,绕过那座无名碑,流向山下小镇。碑上青苔斑驳,字迹渐淡,可那行小字仍清晰可见:“疯者不名,行者无迹。”每逢春分,总有少年从四面八方而来,不为祭奠,只为在碑前坐一坐,读一段《梅烬纪》,然后继续上路。
我已不在了。
萧烬也不在了。
可那盏“心灯”,却从未熄灭。
它被供在归墟镇的“议事堂”中央,不焚香,不拜神,只静静燃着,像一种提醒——提醒人们,曾有人不愿跪,曾有人提灯而行。
这一日,林小满站在议事堂前,望着满堂百姓争论税赋分配。
有人主张多征以修桥,有人坚持轻税以养民,吵得面红耳赤。林小满不语,只将《民约》轻轻放在案上。
“一百年前,他们为一口粮跪着求官。”她声音不高,却压下所有喧哗,“如今,我们为如何用钱,争得不肯让步——这,便是进步。”
堂下寂静。
良久,一个老农起身:“那我们投票吧。少数服从多数,输了也认。”
众人点头。
林小满微笑:“好。这便是我们自己的法。”
午后,她独自登上梅岭,来到茅屋前。
屋已空,藤榻仍在,炭炉里只剩灰烬。她轻轻拂去尘土,在榻旁坐下。
“爷爷,奶奶。”她低声说,“今天,我们选出了第一个‘民选议事长’。不是官封,不是世袭,是百姓一票一票投出来的。”
风过林梢,似有回应。
她取出一卷新写的《梅烬纪·补遗》,放在炭炉旧址上:“我写下了你们的故事,也写下了我们的路。不为传颂,只为——不让后来者忘了,光是从哪里来的。”
三日后,江湖传来消息:
北地“新义学”开讲第一课,教的不是四书五经,而是《民权初论》。讲台上,谢明执扇而立,扇面写着两个字:“敢问”。
“为何要纳税?”他问学生。
“为修路、建桥、养义兵。”学生答。
“若官吏贪墨呢?”
“那我们便罢免他。”
“若朝廷强征呢?”
少年们齐声答:“那我们便问——凭什么?”
谢明大笑:“好!这才叫‘疯者之后’!”
五日后,江南、江北、关外、岭南,数十座小镇同时升起琉璃灯。
灯上写着不同的名字:有谢妄,有萧烬,有阿阮,有周元,也有许多无名者——卖炭翁、农妇、书童、铁匠……他们不曾执扇提灯,却以血肉之躯,挡过刀剑,护过火种。
夜如白昼,光连成海。
有诗传唱:
“不拜官,不跪天,只敬心。”
“疯者去,少年行,火长明。”
“百年雪融春已至,人间处处是梅烬。”
又一月,朝廷下诏:
废“跪礼”,改“作揖”;开“民议院”,纳“草野言”;废“连坐法”,立“自辩制”。诏书末尾,写着一句谁也没想到的话:“愿天下,再无跪者。”
林小满读完诏书,笑了:“他们终于学会了低头。”
“可低头的,该是官,不是民。”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回头,是谢明,手中仍提着那盏心灯。
“这灯,该还给你了。”林小满说。
“不。”谢明将灯放在梅树下,“不属于谁。它只属于——每一个敢抬头的人。”
春深,梅树开花。
新芽叠着旧枝,花瓣落于碑上,如血,如印。
一个婴孩在镇中诞生,父母为他取名“望春”——望春而来,生于光明。
林小满抱着他,站在梅岭之巅:“孩子,你不必知道我们的名字。你只需知道——你生来,便不必跪。”
夜,又至。
风穿林,月照溪。
茅屋前,那盏心灯忽然无风自燃,火光摇曳,映出两道虚影——一执扇,一提灯,相视而笑,渐行渐远,隐于月色。
仿佛听见一声轻语:
“你看,春在人间。”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