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世界的晨雾,是从病房窗户缝钻进来的淡白。它不像幻想世界树莓园的雾那样带着甜香,只裹着消毒水的清冽,落在章向东的中山装上——那是他退休后常穿的灰色款,袖口磨出了毛边,左胸口袋里还插着半截钢笔,笔帽上的漆掉了大半,是椿树小时候不小心摔的。
他就站在病床边,身影轻飘飘的,像被晨光染透的纸。眼睛盯着病床上的椿树,目光软得像当年教他做算术题时的样子,手指抬起,想碰一碰椿树的额头,却怕惊扰了这半醒半睡的梦,指尖在离皮肤一寸的地方停住,化作一缕轻烟,又慢慢聚回来。
“星星。”他的声音很轻,比输液管的“嘀嗒”声更淡,却能穿透病房的静,落在椿树的意识里,“天快亮了,该回家了。”
病床上的椿树,睫毛颤得更厉害了。他的脸颊上,不知何时沁出了细密的汗,像小时候在树莓园里跑累了,爷爷用毛巾帮他擦汗时,那些沾在皮肤上的水珠。
“爸,您的茶。”大姑章夙宜端着一杯温热的绿茶走进来,杯子是爷爷当年用的搪瓷缸,上面印着“人民教师”四个红字,边缘磕掉了一块瓷。她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没注意到旁边飘着的身影,只是习惯性地对着空气说,“今天给星星读他写的树莓园,您当年带他摘果的样子,他全写进去了。”
章向东的目光落在搪瓷缸上,嘴角勾起一抹浅笑。那杯子是他1980年评上优秀教师时发的,后来每次教椿树写作业,都用它泡绿茶,茶凉了就续,续到杯子里的茶渍积了厚厚一层,像时光的印记。
二姑章夙梅提着保温桶进来时,正好撞见章夙宜在整理爷爷的旧教案本——那本蓝色封皮的本子,页边卷得厉害,上面是爷爷密密麻麻的批注,还有几页被椿树画了小鸭子,歪歪扭扭的。“姐,你又翻爸的东西。”章夙梅的声音放得很轻,“星星昨晚手又动了,思凯今早特意让翠兰蒸了带糖的南瓜饼,说要给外公尝尝。”
翠兰跟在后面,手里牵着伍思凯,怀里抱着一个油纸包,里面是热乎乎的南瓜饼。“思凯,喊外公。”翠兰轻声教他。
伍思凯抱着大虾玩偶,仰起头,对着空气喊:“外公!思凯带南瓜饼啦!你陪思凯玩捉迷藏好不好?”
章向东飘到他身边,轻轻摸了摸他的头——虽然碰不到,却像小时候那样,声音里带着笑意:“思凯乖,等星星醒了,外公再陪你玩。”
伍思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一块南瓜饼放在床头柜上,挨着爷爷的搪瓷缸:“外公吃,甜的。”
章夙兰拿着记录册进来时,看到那块南瓜饼,眼眶红了:“爸以前最疼思凯,每次思凯来,都偷偷给他塞糖,怕夙梅骂。”她翻开记录册,第一页夹着一张老照片——是2013年椿树考上高中时拍的,章向东站在中间,穿着这件中山装,手里拿着教案本,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
章向东的目光落在照片上,又转回到病床上的椿树。他伸出手,这一次,指尖终于轻轻碰到了椿树的脸颊,像一片落叶拂过,带着微凉的暖意。“星星,爷爷带你回家了。”
幻想世界的树莓园,灰雾似乎淡了些。裂开的天空下,那棵枯萎的老藤旁,突然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穿着灰色中山装,手里拿着那本蓝色封皮的教案本,袖口磨着毛边,正是章向东。
“星星,过来。”他对着不远处站着的椿树招手,声音和现实病房里的重叠在一起,像浸了温水的棉花,暖得让人想落泪。
椿树的脚步像被牵引着,一步步走过去。脚下的土地不再震动,枯萎的树莓藤竟抽出了细小的绿芽,空气里的树莓甜香,一点点浓了起来,是2012年夏天的味道——那年他中考失利,躲在树莓园里哭,爷爷找到他时,手里就拿着这本教案本,没骂他,只是说“哭够了,爷爷教你做最后一道题”。
“爷爷。”椿树的声音带着哽咽,他伸出手,这一次,真的碰到了爷爷的胳膊,是熟悉的粗布触感,带着教案本的油墨香。
章向东笑着翻开教案本,里面夹着一片干枯的树莓叶,是当年椿树摘了夹进去的,叶脉还清晰可见。“看,你当年画的小鸭子。”他指着一页空白处,上面是用铅笔勾勒的歪扭鸭子,旁边写着“爷爷是大鸭子”,“后来被你奶奶看到,笑了我好几天。”
椿树的眼泪掉在教案本上,晕开了淡淡的墨迹。记忆像翻书一样涌来——
2002年,他六岁,偷了小卖部的饼干,被章向东抓着罚站在树莓园里,背“锄禾日当午”。背到一半,肚子饿得咕咕叫,爷爷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偷偷塞给他,说“背完再吃,别让你奶奶看见”。
2005年,他九岁,偷钱帮伍思凯买糖,被王婶告发。章向东拿着戒尺要打他,手举到半空却停了,只是让他抄十遍“做人要诚实”。晚上他趴在桌上抄字,爷爷坐在旁边批改作业,悄悄把一杯热牛奶放在他手边,说“下次想吃糖,跟爷爷说”。
2012年,他十六岁,中考失利想辍学。章向东带他去树莓园,指着满园的树莓藤说“你看这藤,今年枯了,明年还能发芽。人也一样,一次考不好,不算什么”。那天下午,爷爷教他用树莓藤编小篮子,编坏了好几次,爷爷都耐心地重新教,说“做事要稳,急不得”。
“星星,别站着了。”章向东合上教案本,拉着他在老藤下的石凳上坐下,石凳还是当年的样子,上面有他小时候用石头刻的“星星和爷爷”,“当年教你的算术题,还记得吗?”
椿树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比如这道题,”章向东拿起一根树莓枝,在地上写了道题:“3个树莓加5个树莓,等于几个?”正是他三岁时,爷爷教他的第一道数学题。
“8个。”椿树小声说。
“对。”章向东笑着摸他的头,手指穿过他的头发,带着熟悉的温度,“做人也像做算术,简单点好。你总把自己逼得太紧,忘了身边的人都在等你。”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章飞燕跑过来,手里拿着一朵刚摘的雏菊,笑着喊:“爷爷!星星!你们在干嘛呢?”
伍思凯跟着跑过来,抱着大虾玩偶,扑到章向东身边:“外公!玩捉迷藏!思凯藏,你找!”
柳品旭也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本数学练习册,笑着说:“外公,这道几何题我不会,您教教我。”
章向东回头,对着他们笑:“好,都来,外公一个个教。”
章飞燕把雏菊插在爷爷的中山装口袋里,章向东没摘,任由那朵嫩黄的花在灰色的衣服上开得显眼。伍思凯拉着他的手,要往树莓藤后面躲,柳品旭则把练习册放在石凳上,指着上面的题问个不停。
椿树坐在旁边,看着这一幕,眼泪又掉了下来,却带着笑意。这就是他最想要的画面——爷爷还在,姐姐还在,表弟们还在,树莓园里的阳光正好,没有离别,没有遗憾。
章向东牵着伍思凯的手,往幸福小区的方向走,椿树和章飞燕、柳品旭跟在后面。灰雾彻底散了,天空恢复了湛蓝,小卖部的招牌不再闪烁,稳稳地写着“幸福小铺”,门口挂着的红灯笼,红光映在地上,像撒了一地的星子。
小安已经恢复了正常,正帮着吴晓丽摘树莓,吴晓丽叉着腰喊:“小安,你摘的太慢了,小树爷爷来了,快给外公摘颗最大的!”
小安立刻举起一颗红透的树莓,送到章向东面前:“椿树爷爷,最大的树莓。”
章向东接过,递给身边的伍思凯:“思凯吃。”
伍思凯咬了一口,甜得眯起眼睛:“外公,甜!”
连洁和蔡青从小区广场跑过来,连洁手里拿着一个竹篮,里面装着刚摘的蔬菜,笑着说:“小树爷爷,今晚包饺子,您最爱吃的韭菜鸡蛋馅。”
蔡青手里拿着一本笔记本,上面画满了树莓,笑着补充:“我记了您以前教椿树写的字,等会儿教我们写好不好?”
章向东点头,眼里满是笑意:“好,都教。”
幸福小区的广场上,渐渐热闹起来。辉哥抱着吉他,坐在石凳上弹起了《温柔》,旋律是当年的调子,却比以前更暖;符鹏和莫初霁提着一个保温桶,笑着走过来:“椿树爷爷,我们炖了您爱喝的小米粥,放了您喜欢的红枣。”
杨萌和冷凌峰也从“蓝莓时光”甜品店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盘树莓挞,杨萌笑着说:“椿树爷爷,刚烤好的树莓挞,按照您以前教星星的配方做的,没放太多糖。”
章向东接过一块,尝了一口,点了点头:“对,就是这个味道。当年星星第一次做,烤糊了,还哭着说再也不做了。”
椿树站在旁边,看着爷爷和大家说说笑笑,心里像被温水泡着。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他的幻想,是他用记忆编织的梦。可他舍不得醒——这里有爷爷,有完整的家,有永远不会结束的快乐时光。
章向东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星星,是不是舍不得?”
椿树点头,声音带着哭腔:“爷爷,我不想走。这里有您,有大家,我怕醒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章向东叹了口气,指着广场上的人:“你看,思凯喊我外公,品旭问我题,飞燕给我插了花,这些都是你记在心里的,对不对?”
椿树点头。
“记住了,就不会消失。”章向东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爷爷的手很暖,带着教案本的油墨香和树莓的甜香,“爷爷不在了,但爷爷教你的道理,带你做的事,都在你心里。你醒过来,不是失去,是带着这些回忆,好好活下去。”
他指着小区门口的方向,那里的光影渐渐清晰,浮现出病房的样子——大姑正帮他掖被角,二姑在擦他的手,三姑在整理他的手稿:“你看,她们还在等你。星星,家不是一个地方,是有人等你的地方。”
椿树的眼泪掉得更凶了。他看着爷爷,又看着广场上的大家——吴晓丽还在和小安吵架,连洁在择菜,蔡青在教伍思凯写字,辉哥的吉他声还在继续……这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他眼前闪过。
“爷爷,我怕。”他小声说,“我怕醒了,再也见不到您了。”
章向东笑着摸他的头,手指轻轻擦去他的眼泪:“傻孩子,爷爷一直在。你想爷爷了,就看看这本教案本,看看树莓园,爷爷就会在你身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正是插在搪瓷缸里的那支,“这个给你,当年你说想当作家,爷爷说,好好写,写自己想写的故事。”
椿树接过钢笔,笔身还是熟悉的触感,带着爷爷的温度。
“星星,该回家了。”章向东的声音变得温柔又坚定,像当年送他去上小学时,站在校门口喊他的样子,“别让她们等太久。”
就在这时,幻想世界的画面开始轻微地晃动,广场上的人影渐渐变得模糊。章向东的身影也开始透明,像要融进阳光里。
“爷爷!”椿树伸手想抓住他,却只抓到一片空气。
“回家吧,星星。”章向东的声音从空中传来,越来越淡,“好好活下去,爷爷等着看你的故事写完。”
广场上的人影彻底消失了,树莓园的老藤开始轻微地枯萎,幸福小区的招牌又开始闪烁,渐渐变成了病房里的百叶窗光影。
椿树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支钢笔,眼泪无声地掉在笔身上,晕开了淡淡的墨迹。
现实世界的病房里,晨光已经爬上了病床的栏杆。
章椿树的睫毛还在颤,手里紧紧攥着什么,指节微微泛白。章夙宜发现了他的动作,凑过去看,才发现他手里攥着一支钢笔——是章向东当年用的那支,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抽屉里掉了出来,被他攥在了手里。
“星星,你攥着爷爷的笔呢。”章夙宜的声音带着哽咽,轻轻抚摸着他的手背,“爷爷在等你醒呢。”
章夙梅端着鱼汤过来,看到那支钢笔,眼圈也红了:“这笔,是爸当年评优秀教师发的,他宝贝得很,后来送给星星,说让他好好写字。”
章夙兰翻开记录册,在上面写下:“9时15分,患者右手紧握其父遗物钢笔,指节泛白,脑电波波动幅度较昨日增大0.5Hz,情绪波动明显。”
伍思凯趴在床边,看着椿树手里的钢笔,小声说:“小哥,外公的笔,思凯也要写字,外公教。”
翠兰轻轻拍着他的背,哄道:“等小哥醒了,让小哥教你,好不好?”
章飞燕坐在旁边,拿起椿树的手稿,翻到写着树莓园的那一页,轻声读了起来:“爷爷站在树莓园里,手里拿着教案本,阳光洒在他的中山装上,像披了一层金……”
病床上的章椿树,嘴角微微动了动,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他的意识里,爷爷的声音还在回荡:“星星,回家了……”
那支钢笔被他攥得更紧了,笔身的温度,像爷爷的手,轻轻覆在他的手心里。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暖,透过百叶窗,在地上织成细碎的光影,像幸福小区树莓园里,阳光穿过藤叶落下的样子。
章椿树还没醒,眼睛依旧紧闭,却不再像以前那样毫无动静。他的呼吸渐渐平稳,脸上的泪痕慢慢干了,嘴角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像是在做一个温暖的梦,梦里有树莓园,有教案本,有爷爷喊他回家的声音。
输液管还在“嘀嗒”作响,三姑的笔尖还在记录册上沙沙滑动,大姑的读稿声还在继续,二姑的鱼汤还在冒着热气,伍思凯抱着大虾玩偶,安静地趴在床边,等着小哥醒了,一起找外公玩捉迷藏。
爷爷的身影,还飘在病房的角落,看着病床上的孙子,眼里满是温柔。他没有走,只是像以前那样,静静地陪着他,等着他睁开眼睛,笑着喊一声“爷爷”。
梦还没醒,家还在,盼也还在。
那支钢笔,在晨光里泛着淡淡的光,像一颗未坠的星子,守着未醒的梦,也守着未尽的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