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狄使团入京那日,整个皇城戒严,旌旗招展,仪仗煊赫。景和帝率文武百官于太极殿接受北狄正使、北狄王叔耶律洪德的朝拜,场面宏大而肃穆。
宋昭雪无缘得见前朝的盛况,她的战场在尚膳监,在即将举行的宫宴之上。
夜幕降临,太和殿内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帝后端坐御榻,左下首是北狄王叔耶律洪德及其副使、随行官员,右下首则是大雍的亲王、重臣。殿内觥筹交错,笑语喧阗,一派宾主尽欢的和乐景象。
宋昭雪作为负责部分宴席菜品协调的掌司,依旧只能隐在连接后厨与殿外的廊庑阴影里,透过敞开的殿门,观察着殿内的情形。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了北狄使团那边。耶律洪德身材魁梧,面容粗犷,留着浓密的络腮胡,眼神锐利如鹰,顾盼间带着草原王族的倨傲与豪迈。他声音洪亮,与景和帝对答时看似恭敬,言语间却不时透出北狄铁骑的骄矜。
然而,宋昭雪注意的,并非这位正使。她的视线,更多的是落在使团末尾,那个孤零零的身影上。
顾怀瑾。
他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北狄礼服,颜色暗沉,坐在最不起眼的位置,低眉垂目,仿佛要与身后的阴影融为一体。自入席以来,他便保持着这个姿势,面前的酒馔几乎未动,与周围的喧闹格格不入。
耶律洪德似乎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甚至未曾向他投去一瞥。其他北狄使臣,看向顾怀瑾的目光中也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冷漠。
他被他的故国,彻底地遗弃了。如同一个被随手丢弃的、无用的筹码。
宋昭雪的心,微微揪紧。她能想象,此刻坐在那里的顾怀瑾,内心是何等的煎熬。那不仅仅是被忽视的屈辱,更是被家国血脉抛弃的彻骨寒凉。
宴席过半,气氛愈加热烈。耶律洪德显然酒意上涌,他端着金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向景和帝行了一礼,朗声道:
“尊敬的大雍皇帝陛下!外臣此次奉我王之命前来,除了重修两国盟好,还带来了一件我北狄的宝物,愿献与陛下,以表诚意!”
景和帝面带微笑,抬手示意:“哦?王叔有心了,是何宝物?”
耶律洪德拍了拍手,殿外立刻有四名北狄壮汉抬着一个被红布覆盖的庞然大物,步履沉重地走了进来。那东西似乎极重,放在殿中央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耶律洪德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大步上前,猛地扯下了红布!
霎时间,殿内响起一片倒抽冷气之声。
那并非什么金银珠宝,也不是奇珍异兽,而是一尊巨大的、用整块玄铁打造的——狼首!
狼首铸造得极其狰狞逼真,獠牙外露,眼神凶戾,带着草原狼特有的野性与侵略性,在殿内辉煌的灯火下,反射着幽冷沉重的光泽。
“此乃我北狄圣山玄铁所铸的狼神之首!”耶律洪德声若洪钟,带着毫不掩饰的炫耀,“象征我北狄勇士如狼般勇猛无畏,忠诚团结!愿以此宝,贺陛下万岁,亦愿我北狄与大雍,友谊如玄铁,坚不可摧!”
他话语虽冠冕堂皇,但献上如此充满武力象征的狼首,其震慑与挑衅之意,不言而喻。
殿内的大雍官员们面面相觑,脸色都有些不太好看。这北狄王叔,未免太过嚣张!
景和帝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他缓缓开口:“北狄勇士之威名,朕素有耳闻。此狼首……确是气势非凡。王叔厚意,朕心领了。”
语气平淡,既未动怒,也未显欣喜,帝王心术,深不可测。
耶律洪德似乎对皇帝的反应有些意外,但也并未在意,哈哈一笑,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像是刚刚发现一般,落在了末座的顾怀瑾身上。
他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微妙,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扬声道:“说起来,我北狄的狼神,最是厌恶怯懦无能、有辱部族之辈。怀瑾王子,你久居大雍,深受皇帝陛下教诲,不知可还记得我北狄狼神的荣光?可还配得上,我耶律家的血脉?”
这话语,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直直刺向一直沉默的顾怀瑾!带着毫不留情的羞辱与贬斥!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那个孤寂的身影上。
顾怀瑾缓缓抬起头。
灯火映照下,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但那双琉璃般的眸子,却没有任何波动,平静地迎向耶律洪德挑衅的目光。
他没有愤怒,没有辩解,甚至没有一丝情绪外露。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耶律洪德,仿佛对方口中那个“怯懦无能、有辱部族”的人,与他毫无关系。
这种极致的平静,反而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耶律洪德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脸上的戏谑渐渐僵住。
殿内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沉静的声音,自御座旁响起:
“耶律王叔此言差矣。”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竟是皇后。她面带雍容浅笑,语气温和却不失威仪:“怀瑾王子温文知礼,勤学上进,陛下与本宫时常赞许。我大雍以仁德教化天下,怀瑾王子在此,正可习我华夏礼仪,扬两国友好之谊,何来‘有辱’之说?王叔莫不是酒醉了,言语有些失当。”
皇后一番话,既维护了顾怀瑾,也抬高了自家,更轻描淡写地将耶律洪德的挑衅归结为“酒醉失言”,给双方都留了台阶。
景和帝也适时开口,语气淡然:“皇后所言极是。怀瑾在此,朕视若子侄。王叔,饮酒需适量。”
耶律洪德脸色变幻,终究不敢在帝后同时发话下再行挑衅,只得干笑两声,顺势坐下:“是是是,外臣失言,陛下、娘娘恕罪。”
风波看似平息。
宋昭雪在廊下,看着顾怀瑾在那滔天的羞辱下,依旧挺得笔直的脊梁,看着他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的眼眸,心中百感交集。
她能感觉到,那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是刻骨的仇恨,是隐忍待发的火山。
耶律洪德今日的羞辱,如同在他本就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而这把盐,是否会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是会……催生出更可怕的东西?
宋昭雪不知道。
她只知道,经此一事,顾怀瑾与北狄,已彻底站在了对立面。
而他在这大雍宫中的处境,也变得更加微妙而危险。
宴席继续,丝竹再起,仿佛刚才那剑拔弩张的一幕从未发生。
但每个人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宋昭雪悄然退后几步,融入更深的阴影里。她需要好好想想,接下来,该如何在这愈加复杂的棋局中,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