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清晨，空气里带着泥土和青草被洗涤过的清新。阳光透过薄云，将昨夜雨水在叶片上留下的痕迹照得晶莹剔透。
江屿走进教室时，大部分同学还没到。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靠窗的角落——周烬已经在那里了，依旧维持着趴睡的姿势，仿佛亘古不变。但与昨日不同的是，他换了一件干净的校服外套，额角和颧骨上那些新鲜的淤青和细碎伤口，在晨光下显得愈发清晰刺眼。
昨晚巷子里那个浑身是血、眼神凶狠的身影，与眼前这个沉睡的少年重叠，又剥离，带着一种不真实感。
江屿走到自己的座位，刚放下书包，视线便顿住了。
他的桌面上，安静地放着一盒崭新的消毒湿巾，旁边还有一管未拆封的进口消炎药膏。没有纸条，没有只言片语，像一场无声的、心照不宣的交换，又像一种笨拙的、属于周烬式的答谢。
江屿沉默地看着那两样东西，指尖在上面轻轻拂过，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然后，他神色如常地将它们收进了桌肚深处。他没有回头，也没有道谢，就像周烬从未在物理课上替他解围一样。
这种奇特的、无需言说的默契，像一条无形的丝线，悄然连接起教室的两个端点。
日子在粉笔灰和试卷翻动的哗啦声中悄然流逝。桐城的秋天来得迅猛，梧桐树叶大片大片地泛黄、飘落，在地上铺了一层金黄的地毯。
周烬依旧我行我素，逃课、打架，身上的伤痕好了又添，像是某种无法摆脱的轮回。但他出现在教室的时间，似乎比以往多了一些碎片化的片刻。偶尔，他会在江屿低头专注写题时，盯着他那清瘦而挺直的背影看上一会儿，眼神里是旁人读不懂的复杂；偶尔，他会在江屿值日擦黑板，踮起脚也够不到顶端时，默不作声地走过来，拿过板擦，三两下将那片顽固的白色痕迹清理干净，然后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他们之间依旧言语寥寥。最多的交流，依旧是那些在课堂上隐秘传递的、写满了解题思路和步骤的小纸条，像地下工作者在交换情报。
直到那个周五的下午，这脆弱的平衡被来自外部的一股蛮力骤然打破。
最后一节是自习课，教室里还算安静，大部分同学都在埋头写作业或小声讨论问题。江屿正眉心微蹙，攻克一道物理竞赛级别的难题，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纸笔和思绪。
突然，教室门被“哐当”一声猛地推开，巨响震得所有人都是一惊。
一个穿着昂贵西装、身材微胖、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他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越过众人，精准又狠厉地钉在靠窗最后一排的周烬身上。男人身后，跟着点头哈腰、一脸惶恐与无奈的年级主任王主任。
“周烬！你给我滚出来！”中年男人的声音洪亮，带着长期发号施令的专横和毫不掩饰的怒气，瞬间撕裂了教室的宁静。
全班同学，包括江屿，都愕然地抬起头，看向门口这突兀的一幕。
趴在最后一排的周烬动也没动，像是隔绝了所有声音。
“周烬！”周父提高了音量，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带着明显的不耐和威压。
周围响起几声压抑的吸气声和窃窃私语。张磊甚至回过头，朝着周烬的方向投去一个混合着幸灾乐祸和看好戏的眼神。
江屿看见周烬的肩膀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被强行吵醒后的阴沉和浓重的烦躁，眼底布满了血丝。他显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讲到了哪里，眼神空茫地看向门口。
年级主任王主任硬着头皮，试图缓和气氛：“周先生，您别激动，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我跟这个孽障没什么好说的！”周父根本不顾及场合和周围几十双眼睛，他大步流星地走进教室，径直来到周烬桌前，一把抓起周烬桌上一本崭新的、显然没翻过几次的英语书，狠狠摔在地上！
书本砸在地上的闷响，像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周烬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冰冷、空洞，甚至带上了一丝……江屿难以形容的，像是被剥光了衣物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屈辱。但他依旧扯着嘴角，露出一个充满嘲讽的、没有一丝温度的笑。
“你的脸？”周烬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尖锐，“你的脸不是早就被你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和身边换不停的女人丢光了吗？还用得着我丢？”
“你——！”周父气得脸色由青转紫，额角青筋暴起，扬手就朝着周烬的脸扇去！
“周先生！使不得！”王主任吓得魂飞魄散，赶紧上前死死抱住周父的胳膊，“这里是教室！都是孩子！影响不好！”
“畜生！我今天非要教训你不可！”周父胸口剧烈起伏，指着周烬的鼻子骂，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我告诉你，下周一之前，把你上次打伤李总儿子的事给我摆平了，亲自登门去道歉！否则，从今往后，你一分钱都别想拿到！你也给我滚出这个学校！”
“道歉？”周烬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出极其刺耳的声音。他比周父还高出少许，此刻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眼神像两把淬了毒的刀子，“他嘴贱欠揍，我凭什么道歉？你的生意要靠卖儿子去讨好别人，那是你周大老板无能！”
“畜生！”周父彻底被激怒，挣脱王主任，
一巴掌狠狠扇了过去！
“啪——！”
清脆响亮的巴掌声在死寂的教室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发嗡。
所有人都惊呆了，屏住了呼吸。
周烬的脸被打得偏了过去，左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浮现出清晰的五指印。他没有还手，只是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用那双黑得吓人、空洞得仿佛没有任何光亮的眼睛盯着自己的父亲，嘴角那抹嘲讽的弧度越发明显，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绝望。
江屿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揪痛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看着周烬站在那里，像一头被拔光了所有利齿、被困在牢笼里供人围观的困兽，所有的尖刺和反抗，在绝对的、来自至亲的暴力和当众的羞辱面前，显得那么苍白，那么无力。
他看到周烬垂在身侧的手，攥得那么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里，整个身体都在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那不是害怕，是极致的愤怒和无边的屈辱交织成的战栗。
“道歉！听到没有！”周父不依不饶，怒吼声在教室里回荡。
周烬只是死死地盯着他，像一块沉默而坚硬的顽石，一言不发。
就在这时，谁也没有料到——
江屿站了起来。
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教室后方，默默地扶起了周烬倒在地上的椅子，将它摆正。然后，他弯腰，捡起了那本被摔在地上、封面沾了灰尘的英语书，仔细地拍掉上面的污渍，动作平稳，一丝不苟，仿佛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暴怒的周父和一脸惊魂未定的王主任，声音清晰却不带任何波澜地说道：
“老师，主任，快要下课了，同学们还需要整理东西，准备放学。”
他没有看周烬，也没有为周烬辩解一个字。
但他这个看似平常的、维护教室秩序的动作，和他那句恰到好处提醒“下课”的话，却像一颗投入滚油中的冰块，瞬间让剑拔弩张、几乎要再次失控的气氛凝滞了一下。
他给了暴怒的周父和一个头两个大的王主任一个顺势而下的台阶，也用一个“好学生”关心集体秩序的姿态，无形中打断了这场单方面的、残忍的施暴与羞辱。
周父似乎这时才猛地意识到教室里还有这么多“外人”，他狠狠地瞪了周烬一眼，又狐疑地、带着审视打量了一下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看起来干净乖巧的男生，最终，碍于场面和身份，他强压下翻腾的怒火，对着王主任重重哼了一声：“王主任，我们出去谈！”
说完，他率先拂袖而去，带着一身未散的戾气。
王主任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僵立的周烬，又看了看垂眸站立的江屿，重重叹了口气，赶紧跟了出去。
教室门被关上。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比刚才更加沉重。
所有人都看着周烬，目光里充满了各种复杂的情绪。
周烬依旧站在原地，脸颊红肿，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剩下一具空壳。
忽然，他猛地一脚，狠狠踹在旁边的铁皮垃圾桶上！
“哐当——！”一声巨响，垃圾桶瞬间变形，里面的垃圾滚落一地，一片狼藉。
他像一头彻底失控的、受伤的野兽，带着一身还未平息的颤抖和几乎要毁灭一切的暴戾，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室后门，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没有人敢说话，没有人敢阻拦，甚至没有人敢大声喘气。
江屿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拿起笔，指尖却冰凉一片，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他摊开手掌，掌心因为刚才不自觉的紧握，留下了几个深深的、泛白的月牙印。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了周烬那身坚硬戾气之下，那片血淋淋的、一触即痛的逆鳞。
那不仅仅是青春期的叛逆，那是被至亲之人反复践踏尊严后，用愤怒和绝望筑起的、摇摇欲坠的堡垒。
放学铃在压抑的气氛中准时响起，同学们像逃离什么可怕之地一样，迅速收拾东西离开，没有人敢多议论一句。
江屿是最后一个走的。他走到教室后排，看着那个空荡荡的、仿佛还残留着暴戾与绝望气息的座位，沉默了很久。
窗外，夕阳正在下沉，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色。
然后，他拿出手机，第一次，主动点开了通讯录里那个早已存入，却从未拨出过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听筒里传来的每一声“嘟——”都显得格外漫长。就在江屿以为不会有人接听，准备挂断时，那边，接通了。
听筒里传来呼啸的风声，和周烬沙哑到极致、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只有一个字，破碎而疲惫：
“……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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