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只有呼啸的风声,像是穿过空旷的楼顶或河堤。
江屿握着手机,指尖微微收紧。他能听见自己平稳的呼吸,也能听见电话那头压抑的、沉重的喘息。
“是我。”江屿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江屿。”
电话那头沉默着,只有风声在嘶吼。过了很久,久到江屿以为周烬已经离开了,才听见一声极低的、带着自嘲的笑。
“怎么?”周烬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好学生也学会多管闲事了?”
他的语气带着刺,是江屿熟悉的那种自我防御式的攻击。但在这层尖锐之下,江屿听出了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狼狈。
“你在哪里?”江屿没有回应他的挑衅,只是平静地问。
周烬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问,顿了一下,随即语气更冷:“关你屁事。”
电话被猛地挂断,忙音传来。
江屿看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屏幕上倒映出自己没什么表情的脸。他没有再打过去,只是沉默地收拾好书包,离开了空无一人的教室。
走出教学楼时,天色已经暗沉下来。乌云低垂,空气中弥漫着雨前特有的土腥味。要下雨了。
江屿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没有走向回出租屋的路,而是转向了学校后门的方向。他记得学校后面不远,有一段废弃的老城墙,城墙下是荒芜的河滩,那里风很大。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那里,只是一种模糊的直觉。
雨点开始零星地落下,砸在脸上带着凉意。江屿加快脚步,穿过那条熟悉的小巷——白天他刚刚在这里撞见过周烬的狼狈。巷子比白天更显阴暗,墙角的血迹已经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
他沿着河堤往前走,雨势渐渐大了起来,密集的雨点打湿了他的头发和校服。远远地,他看见了那个坐在城墙垛口上的身影。
周烬背对着他,坐在湿漉漉的砖石上,双腿悬空在外面。狂风卷着雨水扑打在他身上,单薄的校服早已湿透,紧紧贴着脊背,勾勒出清晰而紧绷的线条。他低着头,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与这狂风暴雨融为一体。
江屿停下脚步,站在不远处的柳树下。雨水顺着树叶的间隙滴落,打湿了他的肩膀。他没有上前,也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周烬忽然动了。他抬起手,狠狠一拳砸在身旁的城砖上。动作幅度很大,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绝望。
江屿几乎能听见骨头与砖石碰撞的闷响。
他不再犹豫,抬步走了过去。
脚步声被雨声掩盖,直到江屿走到他身后,周烬才猛地回头。雨水顺着他黑硬的发梢往下淌,流过红肿未消的脸颊,流过紧抿的薄唇。他的眼睛是红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看到江屿,他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更深的戾气覆盖。
“你他妈跟踪我?”他的声音被风雨撕扯得破碎。
江屿没有回答。他走到垛口边,与周烬并肩站着,看向底下汹涌浑浊的河水。雨水立刻将他全身淋透,但他似乎并不在意。
他从书包里拿出那盒周烬早上放在他桌上的湿巾,还有那管药膏。包装已经被雨水打湿。
“伸手。”江屿说,声音在雨幕中有些模糊。
周烬死死地盯着他,眼神像被困住的野兽,充满了敌意和不解。“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的手,”江屿的目光落在他刚刚砸过墙的右手,指关节已经破皮,渗着血丝,“需要处理。”
周烬像是被这句话烫到,猛地收回手,藏到身后。“用不着你假好心!”
风雨更急了,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短暂地照亮了周烬苍白而倔强的脸,和他眼中那抹来不及掩饰的脆弱。
雷声滚滚而来。
江屿沉默地看着他,忽然伸出手,不是去抓他藏起来的手,而是轻轻碰了碰他红肿的左脸颊——那个被他父亲扇过耳光的地方。
他的指尖冰凉,带着雨水。
周烬浑身一僵,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江屿,眼中翻涌着各种情绪——震惊、愤怒、屈辱,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战栗。
“这里,”江屿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所有伪装的坚硬,“也需要。”
周烬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江屿被雨水淋湿的脸,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映着城下河水的微光,也映着他自己狼狈的倒影。
没有同情,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平静。
江屿收回手,重新拿出湿巾,撕开。这一次,他没有再问,只是拉过周烬藏在身后的右手。
周烬的手指颤抖了一下,却没有挣脱。
湿巾冰凉,擦拭过破皮的关节时带来细微的刺痛。江屿的动作很轻,很仔细,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雨水不断打湿他的手,打湿周烬的手,混着血水被拭去。
周烬低头,看着江屿低垂的睫毛,看着他被雨水打湿后更显苍白的侧脸,看着他专注的神情。胸腔里那股翻腾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暴戾和绝望,竟奇异地、一点点地平息下去,化作一种酸涩的、陌生的胀痛。
他别开脸,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江屿替他清理完手上的伤,又挤出药膏,小心地涂在他破皮的关节和红肿的脸颊上。冰凉的药膏缓解了火辣辣的疼痛。
整个过程,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有风雨声在耳边喧嚣,将这个世界隔绝在外。
做完这一切,江屿将用过的湿巾和药膏收好。雨丝毫没有变小的趋势。
“走吧,”江屿说,“雨太大了。”
周烬依旧坐着没动,他望着脚下汹涌的河水,声音低哑:“你为什么来找我?”
江屿沉默了片刻,看着密集的雨幕。
“不知道。”他说。
这是真话。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打那个电话,为什么会找到这里,为什么会做这些。他只是……无法放任不管。
周烬嗤笑一声,笑声里带着浓浓的疲惫和自嘲。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雨幕中显得有些摇晃。他深深地看了江屿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江屿无法解读。
然后,他转身,一言不发地跳下垛口,朝着与江屿来路相反的方向,大步离开。他的背影在雨中很快模糊,最终消失不见。
江屿独自站在雨里,许久,才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触碰周烬脸颊时,那不同于雨水的、滚烫的温度。
他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手,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有些界限,一旦跨过,就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