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烬消失了三天。
没有请假,没有消息,像人间蒸发。老师们似乎习以为常,只在点名时跳过他的名字。教室里那个靠窗的角落空着,阳光每天准时落在积了薄灰的桌面上,刺眼得让人无法忽视。
江屿的生活依旧按部就班。上课,记笔记,去食堂,回出租屋。只是偶尔,在物理老师抛出难题的间隙,他会下意识瞥向那个空位,随即又收回目光,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下几道凌乱的线。
第四天清晨,周烬回来了。
他像是从某个混乱的时空缝隙里跌撞出来,带着一身更重的伤。额角的旧疤上叠着新伤,嘴角的淤青蔓延到下颌,左手小臂不自然地垂着,校服袖子被随意撕下一角,潦草地缠在右手掌上,渗着暗沉的血色。
他走进教室时,早读课刚过半。全班的目光瞬间聚焦,窃窃私语像水波般荡开。他却浑然未觉,或者说毫不在意,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像耗尽所有力气般重重坐下,然后趴倒,将头深深埋进臂弯。
整个上午,他都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午休铃响,教室里重新喧闹起来。江屿收拾好上午的笔记,准备去食堂。经过周烬的座位时,他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周烬依旧趴着,但紧挨着桌腿的地面上,滴落了几点新鲜的血迹,猩红刺眼。而他缠着布条的手掌,血色洇湿的范围似乎扩大了些。
江屿的脚步停住了。他站在原地,看着那蜷缩的背影,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胛骨,脑海里闪过雨夜里他砸向城墙的拳头,和那双映着河水的、通红的眼睛。
周围是嘈杂的说笑和走动声,衬得这一角愈发死寂。
江屿沉默地站了几秒,然后转身,走向教室后方放置清洁工具和医药箱的角落。他打开那个蒙尘的简易医药箱,拿出碘伏、棉签和一卷干净的纱布。
当他拿着这些东西走回周烬座位旁时,原本喧闹的教室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目光再次汇聚过来,带着惊愕、好奇,以及张磊那伙人毫不掩饰的看好戏的神情。
江屿谁也没看。他在周烬旁边的空座位坐下,将东西放在桌上。
“手。”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这片诡异的安静。
趴着的人影没有任何反应。
“周烬,”江屿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你的手在流血。”
周围响起几声压抑的抽气声。没有人敢这样连名带姓地、用近乎命令的语气对周烬说话。
趴在桌上的人终于动了。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露出的半张脸苍白得没有血色,眼底布满骇人的红丝,看向江屿的眼神冰冷、疲惫,又带着被冒犯的戾气。
“滚开。”他吐出两个字,声音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
江屿没有动,只是平静地回视着他,重复道:“手,需要处理。”
周烬的瞳孔缩了缩,像是被他的固执激怒,猛地坐直身体。这个动作牵动了不知哪里的伤,让他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他盯着江屿,眼神凶狠,胸口剧烈起伏,缠着布条的手攥成了拳,血渗得更快。
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周烬的爆发。
然而,预想中的狂风暴雨并没有来临。
周烬死死盯着江屿,而江屿只是沉默地回望,眼神里没有惧怕,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澄澈。那澄澈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此刻所有的狼狈和不堪。
对峙持续了漫长的几十秒。
最终,周烬眼底的凶狠像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麻木。他嗤笑一声,那笑声干涩而空洞。然后,他慢慢地、极其不情愿地,将那只受伤的右手伸到了江屿面前。
缠着的布条被血浸透,黏在伤口上。
江屿低下头,开始小心翼翼地解那脏污的布条。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尽量避免拉扯到皮肉。教室里静得可怕,只有布料摩擦和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当最后一层布条被揭开,露出底下皮开肉绽、甚至能看到一点白色骨茬的掌心时,周围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张磊更是夸张地倒吸一口冷气。
江屿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但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用棉签蘸满碘伏,抬眼看了周烬一眼。
周烬紧抿着唇,别开了头,看向窗外,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
碘伏触碰到伤口的瞬间,江屿能清晰地感觉到周烬的手臂肌肉猛地绷紧,呼吸也窒住了一瞬,但他没有缩手,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额角的冷汗流得更急。
江屿沉默地、仔细地清理着伤口周围的污迹和凝固的血块,然后涂上药膏,用干净的纱布一层层缠绕、包扎。他的手指灵活而稳定,整个过程流畅得不像临时起意。
包扎完毕,江屿收拾好东西,站起身。
周烬依旧看着窗外,没有回头,也没有道谢。只是那只被妥善包扎好的手,轻轻搁在桌面上,不再滴血。
江屿拿着用过的棉签和废纱布,走向教室后面的垃圾桶。所过之处,同学们下意识地为他让开一条路,目光复杂地追随着他。
当他扔完垃圾,准备回自己座位时,一直看着窗外的周烬,忽然极低地、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
“多事。”
江屿的脚步没有停留,仿佛没有听见。
但在他坐下,拿起下一节课的课本时,眼角的余光看到,周烬那只包扎好的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轻轻碰了碰雪白的纱布边缘。
窗外,乌云不知何时散去,一缕阳光试探着照进来,恰好落在周烬的桌角,将他手边那点未干的血迹,照得愈发鲜明。
那条横亘在两人之间、由沉默和戒备筑成的墙,似乎从这一刻起,裂开了一道细微的、无法忽视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