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裳阁风波过后,白梦瑶在浔阳城底层悄然织就的信息网,多了一条坚韧的丝线。云裳阁东家视那位未曾谋面的“高人”为再生父母,对陆子谦更是礼遇有加,不仅将书院学子服饰的订单全数交予他联系抄书、整理的话计,更时常借探讨绣样之名,邀请陆子谦至阁中,言语间多有打探“高人”消息之意。陆子谦牢记白梦瑶的叮嘱,只推说高人闲云野鹤,不慕虚名,自己亦不知其详,反倒更显得神秘。
这些往来,自然落入了某些有心人的眼中。其中便有清远书院的院长,周文翰。周院长年过半百,是个真正的读书人,有些迂腐,却惜才如命。他早看出陆子谦资质上佳,只是家境拖累,如今见其似乎得了机缘,与城中富商交往,却未见浮躁,反而愈发沉静向学,心中更是赞赏。
这日旬考,陆子谦的文章破题新颖,引经据典,字里行间竟隐隐透出一股罕见的锐气与格局,不再是单纯追求辞藻的华丽。周院长阅卷后,击节称赞,特意将陆子谦唤至书房。
“子谦,此文……可是有高人指点?”周院长抚须问道,目光如炬。
陆子谦心中一凛,忙躬身道:“院长明鉴,学生近日多读了些杂书,偶有所得,胡乱下笔,当不得院长如此夸赞。”他牢记白梦瑶的嘱咐,绝不透露半分与她相关之事。那些“杂书”,自然是白梦瑶“无意”中留在他桌上,或是在“闲聊”时“偶然”提及的某些被禁绝或罕有的前朝孤本、兵法札记的片段。白梦瑶深知,欲使陆子谦在科场脱颖而出,仅凭死读圣贤书是不够的,需开阔其眼界,锤炼其思辨。
周院长将信将疑,但见陆子谦神色坦然,也不好追问,只勉励道:“嗯,读书广博是好事。然切记,根基仍在圣贤之道。今秋乡试,若李侍郎主考,其人性情峻刻,好务实之论,你此文风,或合其意,但亦要把握分寸。”
“学生谨记院长教诲。”陆子谦恭敬应答,心中却因再次听到“李侍郎”之名而泛起波澜。他隐约觉得,瑶妹妹对这位可能的主考官,似乎格外关注。
当晚回家,陆子谦将院长的话转述给白梦瑶,末了,忍不住问道:“瑶妹妹,你似乎……对朝中之事,颇为了解?”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试探。眼前的少女,虽穿着荆钗布裙,但那份沉静的气度,偶尔流露出的、对时局一针见血的点评,绝非凡俗。
白梦瑶正在灯下缝补一件陆周氏的旧衣,闻言,针尖微微一顿。她抬起眼,看着陆子谦清俊脸庞上真诚的困惑与担忧,沉默片刻,轻声道:“陆大哥,我家……未败落时,也曾听过些墙外之言。如今不过是苟全性命,哪敢妄议朝政。” 她将“苟全性命”四字咬得极轻,却带着千钧重量。
陆子谦心头一震,顿时涌起无限怜惜与自责,连忙道:“是哥哥唐突了!妹妹莫怕,有哥哥在,定不让你再受委屈。” 他见白梦瑶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显得无比脆弱,保护欲油然而生,那点疑惑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只余下满腔想要呵护她的柔情。
白梦瑶心中暗叹。陆子谦的善良是真,但他的世界非黑即白,无法理解她所处的那个波谲云诡、步步杀机的世界。她需要他的掩护,需要这份平凡的温暖,但她更清楚,她真正的路,注定孤独且血腥。
几天后,浔阳城来了一个戏班子,在城隍庙前搭台唱戏,演的是一出《风波亭》。当演到岳飞蒙冤入狱,一段慷慨悲壮的唱腔响彻云霄时,台下百姓无不唏嘘落泪。白梦瑶也站在人群中,她戴着陆周氏给的旧帷帽,遮住了面容。
戏台上,忠良含冤;戏台下,她这个真正的忠良之后,隐于市井,心如刀割。那唱词字字句句,都像是在为她白家哀歌。她紧紧攥着拳,指甲深陷进掌心,才能勉强抑制住浑身激荡的悲愤杀意。
就在这时,旁边几个穿着体面的书生议论声飘入她耳中:
“唉,岳武穆精忠报国,却落得如此下场,可悲可叹!”
“是啊,自古忠臣难有好报。便如年前京中那桩……镇国公府一案,不也是……”
“嘘!慎言!此事也是你能妄议的?莫要惹祸上身!”
“怕什么?天高皇帝远!要我说,白国公一代名将,落得那般下场,其中必有冤情!”
“有没有冤情,岂是你我能断?只是可惜了白家满门忠烈……”
白梦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镇国公府……白家……原来在这远离京城的南方小城,也并非所有人都认为她白家罪有应得!这微弱的、几乎被恐惧压制的同情之声,像一粒火种,投入她冰封的心湖。
她猛地转身,离开了喧闹的戏台。走到无人处,她背靠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帷帽下的脸庞,早已泪流满面。这是家族覆灭后,她第一次落泪。不是为失去的荣华,而是为这世间,终究还有人记得她白家的忠烈,记得那可能存在的“冤情”!
仇恨之外,一种更沉重、更庞大的责任感,如山般压上她稚嫩的肩膀。她不仅要复仇,更要……雪冤!要还白家一个清白,要让父兄的忠魂得以安息!
这个认知,让她的目标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坚定。她之前的谋划,更多是出于求生的本能和复仇的欲望,而此刻,她找到了更高一层的支点。
与此同时,京城,文定公府。
顾长渊收到了一封来自江南监察御史的密信。信中,老御史对他的“提醒”表示感谢,并透露已暗中留意李崇明及其党羽动向,发现其门生近日在江南活动频繁,似有插手科场之嫌。老御史承诺必秉公处理,但也告诫顾长渊,此事水深,牵涉甚广,让他这个“后生”谨言慎行,莫要卷入过深。
顾长渊烧掉密信,嘴角泛起一丝冷意。水深?他岂会不知。这潭水,他不仅要搅浑,还要趁机摸几条大鱼。李崇明,不过是开胃小菜。
他铺开一张巨大的宣纸,开始勾勒。纸上不再是山川食谱,而是一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中心正是“白家倾覆”四字,四周延伸出无数线条,连接着皇子、后妃、权宦、将领、文臣……每一个名字背后,都代表着一股势力。他在几个名字上画了圈,又在李崇明的名字上打了个问号,最后,笔尖悬在“齐王”二字上方,久久未落。
齐王,当今圣上最年长的皇子,军功赫赫,势力庞大,是白家倒台后最大的受益者之一,也是最有动机的嫌疑人。但顾长渊凭直觉认为,事情绝非那么简单。白家树大根深,齐王虽势大,若没有更精密的布局和来自内部的配合,绝无可能一击致命。
内部……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与白家关系密切的几个名字。内鬼,往往才是最致命的。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一把能撬开这铁板的钥匙。而这把钥匙,或许就在江南,在那个历经磨难、正悄然成长的少女手中。只有她,才最了解白家内部不为人知的隐秘。
“瑶瑶,”他对着空气轻声低语,仿佛这样就能将话语传到千里之外,“再等等,就快好了。等我扫清你回归路上的障碍,等你……亲手拿回属于你的一切。”
他取出一方小小的、刻着奇异纹路的印章,这是他才建立起不久的秘密力量——“影卫”的调令符。他蘸了朱砂,在写给南方影卫头领的指令上,盖下了鲜红的印记。指令很简单:不惜一切代价,确保浔阳陆家,尤其是那位寄居的少女安全无虞,并尽可能满足其一切暗中需求,但绝不可暴露行迹,亦不可干涉其行动。
无形的网,在南北之间悄然张开。一张为复仇与雪冤,一张为守护与铺路。
浔阳城隍庙的戏早已散场,看客们唏嘘一番后,各自回归柴米油盐的生活。无人知晓,那个戴着旧帷帽悄然离去的少女,心中已然敲响了复仇与雪冤的战鼓,其音铮铮,如金石交击,穿透了南方的潮湿空气,与北方京城深宅中落下的朱印,遥相呼应。
风已起,云渐聚。潜龙,即将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