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连绵的梅雨终于歇止,浔阳城被一场秋雨洗刷得干净透亮。清远书院门前车马渐多,各地赴考的士子云集,给这座小城平添了几分紧张的文气。
陆子谦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青衫,站在书院张贴榜文的白墙前,手心微微出汗。乡试的日期和具体规程终于公布了,主考官一栏,赫然写着“吏部侍郎李崇明”的名字。周围士子议论纷纷,有兴奋的,有忧惧的,更有消息灵通者,低声交换着关于这位李侍郎喜好和脾气的传闻。
陆子谦深吸一口气,转身挤出人群。他心中既有跃跃欲试的激动,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这几个月,在白梦瑶若有若无的指点下,他自觉眼界大开,文章策论与以往大不相同,连周院长都称赞他“进步神速,隐隐有金石之声”。然而,越是接近科考,他越是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瑶妹妹之间,似乎隔着一层无形的壁障。她看似柔弱,依赖陆家生存,可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却藏着令他感到陌生甚至敬畏的东西。
回到家中,陆周氏正忙着给白梦瑶试穿一件新改的秋衣。布料是云裳阁东家感激送来的一匹细棉,虽不华贵,却柔软舒适。白梦瑶安静地站着,任由陆周氏摆布,脸上带着浅淡的、恰到好处的温顺。
“子谦回来了?”陆周氏抬头,笑道,“快来看看,瑶丫头穿这身好不好看?”
陆子谦看着灯下少女莹白的侧脸,心中一动,那点疑虑瞬间被一种混合着保护欲和朦胧情愫的情绪取代。他点点头,声音温和:“好看。瑶妹妹穿什么都好看。”
白梦瑶垂下眼帘,轻声道:“谢谢陆大哥,劳烦婶婶了。”
她的乖巧,让陆子谦心中柔软一片。他暗下决心,定要考取功名,让母亲和瑶妹妹过上好日子,不辜负瑶妹妹的“期望”和暗中相助。
然而,平静的日子并未持续多久。这一日,陆子谦在书院与人讨论经义,因见解独到,引经据典,驳得一位家中颇有背景的纨绔子弟哑口无言,对方恼羞成怒,竟污蔑陆子谦的文章有抄袭之嫌,并扬言要让他“好看”。
这事本不算大,却不知怎的,很快传到了有心人耳中。傍晚时分,陆家那扇破旧的木门被人拍得震天响。门外是几个满脸横肉的汉子,为首一人正是曾被白梦瑶教训过的地痞头目,他指着闻声开门的陆子谦,恶声恶气道:“姓陆的,听说你得罪了刘公子?识相的,乖乖跟我们去给刘公子磕头赔罪,否则,哼,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陆子谦脸色发白,他一个文弱书生,何曾见过这等阵仗?陆周氏闻声出来,吓得浑身发抖,连声哀求。
就在混乱之际,一个清冷的声音从院内响起:“几位好汉,不知我兄长所犯何事,劳动诸位大驾光临?”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白梦瑶不知何时已站在院中。她依旧穿着那身朴素的棉布衣裙,身形单薄,但脊背挺直,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夕阳余晖照在她脸上,勾勒出惊心动魄的美丽,却也映出她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寒。
那地痞头目见到她,先是一愣,随即想起上次吃的亏,眼中闪过一丝忌惮,但仗着人多,又是在“执行”刘公子的命令,胆气复壮,狞笑道:“小丫头,上次的账还没跟你算!今天连你一块儿收拾!兄弟们,给我上!”
几个地痞叫嚣着冲了上来。陆子谦下意识地想将白梦瑶护在身后,却被她轻轻推开。
“陆大哥,照顾好婶婶。”白梦瑶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下一刻,她动了。
没有华丽的招式,只有快、准、狠!她的身影如同鬼魅,在几个壮汉之间穿梭,每一次出手,都精准地击中对方的关节、软肋等脆弱之处。只听得几声闷响和惨叫,冲在最前面的两个地痞已经抱着胳膊或小腿倒在地上哀嚎。剩下几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击打懵了,一时不敢上前。
那地痞头目又惊又怒,抽出腰间别着的短棍,大吼着扑向白梦瑶。白梦瑶眼神一凛,不退反进,在短棍即将临身的瞬间,侧身、擒腕、膝撞,动作一气呵成!地痞头目只觉得手腕剧痛,短棍脱手,紧接着腹部遭到重击,整个人像只虾米一样蜷缩着倒了下去,痛苦地干呕。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等到陆子谦和陆周氏反应过来,战斗已经结束。几个地痞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呻吟,而白梦瑶,只是微微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襟,气息都未见丝毫紊乱。
巷子口不知何时已围了一些被动静吸引来的邻居,此刻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鸦雀无声。他们看着那个平日里安静得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少女,仿佛第一次认识她。
白梦瑶走到那地痞头目面前,蹲下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冰冷地说道:“回去告诉那位刘公子,陆子谦是我护着的人。若再敢来犯,下次断的,就不是手腕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森然的杀意,让那地痞头目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连疼痛都忘了,只剩下恐惧。
地痞们互相搀扶着,狼狈不堪地逃走了。白梦瑶这才转身,看向惊魂未定的陆周氏和一脸震惊的陆子谦,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温顺柔和的表情,轻声道:“婶婶,陆大哥,没事了。他们以后应该不敢来了。”
陆子谦看着白梦瑶,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他一直以为需要自己保护的柔弱妹妹,竟然有如此骇人的身手!联想到她平日里的谈吐见识,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瑶妹妹的出身,恐怕远非她所说的“普通书香门第”那么简单!她到底是谁?身上背负着什么?
白梦瑶迎着他探究的目光,坦然回视,眼神清澈,却深邃得不见底。她知道,经过此事,陆子谦心中必然疑窦丛生。但她并不打算解释。有些事,知道得越少,对陆家越安全。而且,她也需要适当地展露一些爪牙,既是自保,也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她白梦瑶,并非任人宰割之辈。
这件事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迅速在小小的浔阳城传开。版本各异,有的说陆家收养的那个孤女其实是隐世的侠女,有的说她是被高人点化的奇女子。无论如何,白梦瑶这个名字,以及她与陆子谦的关系,开始进入一些人的视野。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刚刚抵达浔阳、入住驿馆的李崇明耳中。他听着属下的汇报,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
“哦?镇国公府的余孽,竟然流落至此,还成了个会武艺的?”他低声自语,“白毅擎啊白毅擎,你倒是生了个好女儿。可惜啊,终究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他并未将一个小姑娘放在眼里,但此事却提醒了他,江南之行,或许比他想象的更有趣。他吩咐道:“盯着那个陆子谦,还有他身边那个丫头。科考之前,不要节外生枝。”
“是,大人。”
而在京城,顾长渊也几乎在同一时间收到了影卫的加急密报。当他读到白梦瑶为保护陆家挺身而出、击退地痞的详细经过时,他先是心头一紧,随即涌起的,是难以言喻的心疼和骄傲。
他的瑶瑶,终究还是露出了锋芒。在那样的环境下,她不得不以这种方式保护自己和她在意的人。他可以想象,她出手时,心中是何等的冰冷与决绝。
“李崇明已经到了浔阳……”顾长渊走到窗边,望着南方沉沉的夜色,眼神锐利如鹰,“瑶瑶,山雨欲来,你要小心。不过,也该是时候,让那些躲在暗处的魑魅魍魉,见识一下白家血脉的力量了。”
他回到书案前,铺开一张新的信笺。这一次,收信人是已秘密抵达江南某处、即将以“巡视”名义公开露面的那位“最合适”的钦差大臣。信中,他并未提及白梦瑶,只以晚辈身份,提醒钦差注意江南科场风气,尤其要警惕有官员借机打压寒门、结党营私,并“偶然”提及吏部侍郎李崇明与浔阳地方似有旧谊,恐惹人非议。
这封信,如同在平静的湖面下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正悄然扩散。
浔阳城的秋夜,凉意渐深。陆家小院恢复了平静,但每个人的心中,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白梦瑶站在窗前,看着天边那弯冷月,手心的琉璃碎片传来冰凉的触感。
锋芒已露,棋局已开。接下来,该轮到那些欠了白家血债的人,寝食难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