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试的日子终于到了。贡院门前,士子如云,气氛肃杀。陆子谦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人群中那个戴着帷帽的纤细身影,转身随着人流走进了那道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大门。
白梦瑶站在远处,帷帽下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贡院森严的守卫,以及不远处那座戒备更加森严的驿馆——李崇明的下榻之处。她知道,真正的较量,并不在考场之内,而在考场之外。
三场考试,九日煎熬。当贡院大门再次开启时,走出的士子们面色各异,有欣喜若狂者,有垂头丧气者,更有如陆子谦这般,面色苍白却眼神明亮,带着一种耗尽心力后的亢奋。
“瑶妹妹!”陆子谦挤出人群,快步走到白梦瑶面前,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策论……策论我便是按你……按我们之前议论的思路写的!我觉得,有希望!”
白梦瑶微微颔首,递过一碗一直温着的糖水:“陆大哥辛苦了,先回家歇息吧。”
她的平静感染了陆子谦,他压下心中的激动,接过糖水一饮而尽,只觉得甘甜直透心底。这一刻,他无比确信,瑶妹妹就是他的福星。
然而,放榜尚需时日,风波却已先至。
这一日,浔阳城最大的酒楼“望江楼”张灯结彩,本地士绅为李崇明设宴接风,亦有名落孙山的士子试图借此机会攀附门路,场面热闹非凡。陆子谦本无资格参与此等宴会,但周院长念其才学,特意带他前往见识。
宴至中途,李崇明兴致颇高,竟提出要当场品评几份他已阅过的“出色”考卷,以显其爱才之心,亦存了震慑江南士林之意。被点名的几位士子自然是受宠若惊,其中一份考卷,文采斐然,引经据典,对漕运弊端剖析得极为深刻,提出的“改良量船验米法”更是具体可行,令人眼前一亮。
李崇明抚须称赞:“此文确有见地,非寻常腐儒所能及。不知是哪位青年才俊之作?”
众人目光聚焦,一位衣着华贵的公子起身,得意洋洋地拱手:“学生刘文远,拙作能入大人法眼,实乃三生有幸!”正是之前与陆子谦有过冲突的刘公子。
陆子谦坐在角落,脸色瞬间煞白!那篇文章,那“改良量船验米法”的核心观点,甚至其中几个关键的论据,分明是他与白梦瑶深夜讨论时,瑶妹妹“偶然”提及的思路!怎么会到了刘文远笔下?还被李崇明当众夸奖?
周院长也皱紧了眉头,他熟知陆子谦的文章风格和近期进益,此文与陆子谦平日所作,神韵极为相似!
李崇明何等人物,目光如炬,立刻察觉到场中气氛有异,尤其是周院长和那个面色惨白的年轻士子。他不动声色,笑道:“哦?刘公子果然家学渊源。不过,此文观点犀利,似乎与公子平日文风略有不同啊。”
刘文远神色一僵,强笑道:“学生近日偶有所得,让大人见笑了。”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却带着几分怯意的声音响起,是坐在陆子谦旁边的一位寒门士子,他素来敬佩陆子谦的才学,此刻忍不住低声道:“奇怪,这论点,前几日我还听子谦兄提起过……”
声音虽小,但在寂静的宴会厅中却格外清晰。
满座哗然!
刘文远顿时恼羞成怒,指着那寒门士子喝道:“你胡说什么!休要血口喷人!”
李崇明眼中精光一闪,抬手制止了争吵,目光转向脸色苍白的陆子谦,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问道:“这位士子,你对此,有何话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陆子谦身上。他浑身冰凉,大脑一片空白。指认刘文远抄袭?无凭无据,对方家世显赫,李崇明态度不明,自己一个寒门学子,岂不是以卵击石?可若默认,不仅功名无望,更愧对瑶妹妹的悉心指点!
就在陆子谦进退维谷,几乎要崩溃之际,宴会厅的侧门帘子被轻轻掀开,一个戴着帷帽的纤细身影,端着一壶新沏的茶,低头走了进来。她是跟着酒楼帮工混进来的白梦瑶。
她步履轻盈,走到李崇明席前,恭敬地奉上茶盏,声音透过帷帽,带着一丝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却清晰地说道:“大人请用茶。方才奴婢在外间,似乎听到诸位大人在议论漕运量船之法?奴婢愚钝,想起家中一位行船的远亲曾言,各地量船标准不一,胥吏常借此勒索,若能将标准刻于船身明显之处,并许船民申诉,或可减少弊端。不知……是否与诸位大人所论相似?”
她这番话,看似是奴婢不懂规矩的多嘴,却恰好点出了陆子谦(实为白梦瑶)那篇文章中另一个更精妙、却未被刘文远抄去的核心建议——“公开标准,允许申诉”!这比单纯的“改良量船法”更进一步,直指吏治根本!
李崇明正准备喝茶的手,顿在了半空。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射向帷帽下模糊的脸庞!这个婢女……不,不对!这气度,这谈吐,尤其是对漕运弊政如此深刻的见解,绝不可能是一个普通婢女!
陆子谦和周院长也惊呆了!他们自然听出了这话中的玄机!
刘文远更是脸色大变,他抄文章时只觉前面观点新奇,后面这“公开标准”之类觉得无关紧要便略去了,没想到……
李崇明放下茶盏,脸上玩味的笑容更深了,他不再看刘文远,而是紧紧盯着白梦瑶:“哦?你这奴婢,倒是有些见识。你家中远亲,是行船的?”
白梦瑶微微屈膝,不卑不亢:“回大人,远亲漂泊,已久无音讯。奴婢只是偶然听得只言片语,让大人见笑了。” 她答得滴水不漏,将一切推给“远亲”和“偶然”。
李崇明心中已是惊涛骇浪!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搅乱了他的宴会,更点破了一场可能的科场舞弊!她是谁?为何要帮那个叫陆子谦的寒门士子?更重要的是,她为何对漕运弊政如此了解?这绝非寻常闺阁女子所能及!
他隐约觉得,此女的出现,或许与他此次江南之行的某个隐秘任务有关。他按下心中疑虑,哈哈一笑,对刘文远道:“刘公子,看来此文是否你亲作,尚有争议。此事,本官会详查。”
一句话,轻描淡写地将刘文远打入了地狱。他转而看向陆子谦,语气缓和了许多:“陆子谦,你的考卷,本官会亲自再审。”
峰回路转!陆子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连忙起身躬身道谢,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看向那个戴着帷帽的身影。
白梦瑶奉完茶,便低着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宴会的气氛已经彻底改变。李崇明看似在继续饮酒,心思却已飞到了九霄云外。他吩咐心腹:“去查,刚才那个婢女,是什么人?和陆子谦什么关系?要快!”
白梦瑶走出望江楼,摘下沉闷的帷帽,深深吸了一口秋夜清冷的空气。她知道自己冒险了,但这是将陆子谦推上前台,同时引起李崇明注意的最好机会。李崇明这种老狐狸,必然能看出刘文远文章的不妥,而她的出现,只是加了一把火,将嫌疑彻底引向刘文远,并巧妙地“提醒”李崇明,真正的才学在陆子谦这里。
更重要的是,她成功地让李崇明注意到了自己。虽然危险,但唯有引起猎人的注意,才有可能反过来利用猎人。
她回到陆家小院,陆周氏早已睡下。她点亮油灯,开始日常的练习。指尖拂过冰冷的铁木簪,她眼神锐利。
李崇明,这只是开始。你欠白家的债,我会一笔一笔,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当夜,李崇明收到了心腹的初步汇报:那婢女并非望江楼的人,似乎是混进去的。与陆子谦关系密切,寄居陆家,来历不明,但似乎……姓白?
“姓白?”李崇明看着密报,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化为冰冷的杀意,“白梦瑶……竟然真的是你!你居然没死,还躲在这里!”
他想起镇国公府那个惊才绝艳、却最终被家族牵连的小女孩,再联想到今日宴会上那惊鸿一瞥的谈吐和气度,心中竟生出一丝寒意。白家的女儿,果然不简单!
“看来,这次江南之行,不会无聊了。”李崇明冷笑一声,“盯紧她,但先不要动她。本官倒要看看,这只漏网之鱼,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南北两盘棋,在这一刻,因为白梦瑶的主动入局,终于碰撞出了第一颗火星。棋逢对手,局中有局,真正的较量,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