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疾被秘密安置在澹台樾名下的一处极其隐蔽的别院中。此地远离京城喧嚣,依山傍水,看似寻常富家园林,内里却戒备森严,机关重重,更有澹台樾最信任的暗卫日夜守护。
她被拾回时,状态极差,几乎只剩下一口气。高烧不退,伤口大面积感染溃烂,体内剧毒虽因那株疑似“九死还魂草”的植物吊住了心脉未立即爆发,却依旧如同休眠的火山,潜伏在残破的躯壳深处。
澹台樾寻来的几位杏林圣手轮番诊治,皆是摇头叹息。外伤感染尚可用金针药石勉强控制,但那深入骨髓肺腑的奇毒,他们束手无策,只能开出些温和的方子,试图调理她近乎枯竭的元气。
“能否醒来,能否熬过这一关,全看温大人自己的意志了。”为首的太医如是说,语气沉重。
澹台樾守在病榻前,看着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瘦削得颧骨高耸的脸,心中如同压着巨石。她亲自为温疾擦拭身体,更换伤药,喂服汤药。动作轻柔,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温疾,你既然能从乱葬岗爬出来,就一定能撑过去。”她握着温疾冰凉的手,低声道,“我等你醒来。”
或许是精湛的医术起了作用,或许是澹台樾毫不放弃的照看带来了生机,又或许是温疾自身那股远超常人的求生意志发挥了效用,在昏睡了整整三天三夜之后,她终于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起初是模糊的,只能看到床顶素雅的帐幔,以及窗外透进来的、柔和的光线。鼻尖萦绕的不再是乱葬岗那令人作呕的腐臭,而是清淡的草药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澹台樾的冷冽馨香。
她还活着。
这个认知让她混沌的意识清醒了几分。她试图移动身体,却引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和极致的虚弱,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
“你醒了?”一个带着惊喜和疲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温疾微微偏过头,看到了守在床边的澹台樾。她似乎清减了些,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但那双明艳的眸子此刻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与如释重负。
“殿下……”温疾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得如同破旧风箱。
“别说话,先喝点水。”澹台樾连忙扶起她,将一杯温热的清水小心地喂到她唇边。
甘霖入喉,稍稍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干渴。温疾靠在澹台樾的手臂上,微微喘息着,浅金色的眸子缓缓扫过这间雅致而陌生的房间。
“这里是……安全吗?”她低声问,这是她目前最关心的问题。
“放心,这里是我的私密别院,绝对安全。”澹台樾语气肯定,“皇帝以为你就算没死在乱葬岗,也必定重伤不治,暂时不会追查。你安心养伤便是。”
温疾点了点头,心神稍定。她感受着体内那依旧盘踞不散的剧毒和全身无处不在的伤痛,心中明白,自己这次虽然侥幸捡回一条命,但身体状况比之前更加糟糕。没有解药,她终究是时日无多。
然而,复国的执念和眼前人毫不退缩的支持,让她无法就此放弃。
“多谢……殿下救命之恩。”她看着澹台樾,真诚地道谢。若非澹台樾派人守候,她即便撑过十日,恐怕也会死在乱葬岗边缘。
澹台樾摇了摇头,将她轻轻放回枕上,为她掖好被角:“你我之间,不必言谢。你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她的话语自然而不容置疑,让温疾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又松缓了一分。
接下来的日子,温疾在别院中静养。澹台樾处理完宫中必要事务后,大部分时间都陪在这里。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张扬外露,反而变得沉静了许多,处理事情更加周密果断。她一边小心地清除着皇帝可能探查到这里的蛛丝马迹,一边动用所有力量,继续寻找解毒之法,同时也在暗中整合、扩张着自己的势力。
温疾的身体恢复得极其缓慢。外伤在精心照料下逐渐愈合,留下深浅不一的疤痕。但内里的亏空和毒素的侵蚀,却非药石能速效。她依旧虚弱不堪,时常咳嗽,畏寒怕风,大多数时间只能卧榻休养。
但她并未闲着。身体不能动,她的头脑却一刻未停。她通过澹台樾,了解着朝堂内外的动向,分析着各方势力的消长,在心中默默推演着未来的棋局。
皇帝在将她弃于乱葬岗后,果然如澹台樾所料,并未再大张旗鼓地追查她的“下落”,仿佛她这个人已经彻底从世界上消失。朝堂上,他提拔了几个新人,试图填补温疾留下的“智囊”空缺,但效果似乎并不理想。边境虽暂安,但国内一些地方吏治腐败、民生凋敝的问题开始逐渐显现,让皇帝颇感头疼。
这一切,都在温疾的预料之中。澹台睿刚愎自用,猜忌心重,缺乏真正安定天下的胸襟与远见。没有她在背后查漏补缺,平衡各方,这个看似稳固的王朝,内里的隐患正在加速暴露。
这日深夜,温疾服过药后,正靠坐在床头,借着烛光翻阅一本澹台樾为她寻来的前朝杂记,试图从中找到一些关于“朱雀血”或者其他解毒之法的线索。
窗外夜风习习,树影摇曳。
忽然,她执书的手微微一顿,浅金色的眸子骤然抬起,望向紧闭的窗户。
不对劲。
别院的守卫极其森严,暗哨遍布,鸟雀飞过都会引起注意。但此刻,她感觉到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某种特殊韵律的气息,如同水银泻地般,悄无声息地穿透了外围的防卫,正迅速接近她所在的这栋小楼。
不是澹台樾的人。这股气息阴冷、缥缈,带着一种古老而隐秘的味道。
是隐楼!
温疾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他们竟然找到了这里!是来补上最后一刀的吗?
她如今重伤未愈,手无寸铁,连下床都困难,如何应对?
她迅速扫视四周,目光落在床头小几上那盏青铜灯台上。她不动声色地将手缩回被中,指尖悄然扣住了几枚之前用来压制穴道、未曾收回的金针。这是她目前唯一能用的“武器”。
那气息在窗外停留了片刻,似乎在确认什么。随即,窗户无声无息地自外开启,一道黑影如同没有重量的幽灵,飘然而入,落地无声。
来人全身笼罩在宽大的黑袍中,脸上戴着一张没有任何花纹的纯黑面具,只露出一双深邃如同古井的眼眸。他站在那里,仿佛与房间内的阴影融为一体,若非温疾感知敏锐,几乎无法察觉他的存在。
温疾屏住呼吸,扣紧金针,浅金色的眸子冷冷地盯着对方,等待着对方的雷霆一击。
然而,那黑袍人并未动手。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温疾身上,那眼神极其复杂,有审视,有探究,有激动,甚至……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敬畏?
半晌,那黑袍人忽然动了。他并未攻击,而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单膝跪地,右手抚胸,以一种古老而庄严的礼节,向着床榻上的温疾,深深低下了头。
“隐楼玄部掌令,墨鸦,参见少主!”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质感,语气中的恭敬与激动,却无比清晰,不容错辨。
少……主?
温疾整个人都愣住了。扣在指尖的金针险些滑落。她浅金色的眸子里充满了惊愕与难以置信,几乎以为自己重伤未愈,出现了幻觉。
隐楼……不是屡次刺杀于她吗?为何此刻又称她为“少主”?
“你……此言何意?”温疾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声音依旧清冷,带着戒备。
墨鸦抬起头,面具后的目光灼灼:“属下奉楼主之命,历经数年,遍寻天下,只为找到前朝皇室遗孤,效忠辅佐,光复河山!此前种种冒犯,实乃不知少主身份,以为少主是澹台皇室倚仗之智囊,阻碍我等寻访少主之大业,故行刺杀之事,意在清除障碍。万望少主恕罪!”
他话语中的信息量巨大,让温疾一时难以消化。
隐楼……竟是前朝的情报组织?他们一直在寻找前朝遗孤?而自己,就是他们要找的“少主”?之前的刺杀,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将自己当成了敌人?
这……太荒谬了!却又隐隐与她所知的一些线索吻合。隐楼的神秘与强大,他们对前朝旧事的关注……
“有何凭证?”温疾并未立刻相信,她经历太多背叛与阴谋,绝不会因对方一面之词而放松警惕。
墨鸦似乎早有准备。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非金非玉、触手温凉的黑色令牌,双手呈上。令牌造型古朴,正面雕刻着一条环绕星辰的螭龙,背面则是一个繁复的“隐”字。
“此乃隐楼楼主信物,‘星辰令’。楼主言道,当年宫变之时,皇后娘娘将尚在襁褓中的少主托付于贴身女官带走,并撕下半幅皇室世代传承的‘山河社稷图’作为信物,缝于少主襁褓之内。楼主手中持有另外半幅。楼主还说,少主天生异象,瞳色极浅,宛若流金,此乃前朝圣祖皇帝之血脉特征。”
温疾看着那枚星辰令,听着墨鸦的叙述,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山河社稷图!她的确有那么半幅材质特殊、绘制着残缺山川地势的旧绢,一直被她和冰魄寒玉等紧要之物贴身收藏,从不敢示人。那是母亲留给她唯一的念想,也是她身世的唯一证物。
而她的瞳色……确实是极浅的金色,与常人迥异。
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
她沉默良久,才缓缓从贴身处取出那半幅泛黄却依旧坚韧的旧绢,指尖微微颤抖。
墨鸦看到那半幅绢图,眼中激动之色更浓。他并未上前,而是再次低头:“请少主将绢图与属下带来的信物合一。”
温疾依言,将半幅绢图放在床上。墨鸦也从怀中取出另外半幅,小心地放在其旁。
两半残图边缘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完整的、描绘着前朝疆域山河的壮丽画卷!更神奇的是,当两图合一之时,那星辰令上的螭龙仿佛活了过来,龙目处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金光,与温疾的瞳色隐隐呼应。
无需再多言语,证据确凿!
温疾看着那幅完整的山河社稷图,看着跪伏在地的墨鸦,心中百感交集。她追寻了十几年,孤独挣扎了十几年,背负着血海深仇和复国重任,如同在黑暗的深渊中独行。她从未想过,在这条路的阴影里,竟然还存在着这样一股一直寻找她、等待她的力量!
隐楼……前朝最神秘、最强大的暗刃,竟然一直都在!
“起来吧。”温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谢少主!”墨鸦起身,姿态依旧恭敬。
“楼主……现在何处?”温疾问道。
“楼主仍在总坛坐镇。得知少主消息,特命属下先行前来确认,并听候少主差遣。楼主言道,隐楼上下,蛰伏数十载,秣马厉兵,只待少主归来,振臂一呼,便可倾尽全力,助少主光复旧业!”
温疾靠在床头,闭上了眼睛,消化着这突如其来的巨大转折。有了隐楼这股力量,她就不再是孤身一人!她有了情报,有了暗中的势力,复国的希望,陡然间增大了无数倍!
但她也深知,权力越大,责任越重,风险也越高。隐楼虽强,却也不能暴露在阳光之下。如何运用这股力量,如何平衡与澹台樾的关系,都是她必须仔细考量的问题。
“我的身份,还有谁知道?”她睁开眼,问道。
“目前仅有楼主与属下知晓。楼主有令,少主身份乃最高机密,非核心成员不得与闻。”墨鸦答道。
“很好。”温疾点头,“我的身份,必须严格保密,尤其是……不能让她人知晓。”她意有所指,指的是澹台樾。并非不信任,而是此事关系太大,多一人知晓,便多一分风险。
“属下明白。”
“皇帝所下之毒,隐楼可有解法?”温疾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若无法解毒,一切都是空谈。
墨鸦沉吟片刻,道:“此毒名为‘跗骨缠魂’,乃澹台皇室秘制,阴狠无比。解药确实只有皇帝手中那一颗完整的。不过……”他话锋一转,“隐楼多年前曾得到过一份残缺的解毒药方,或许能缓解毒性,延缓发作,为少主争取时间。且楼中亦有精通毒术之人,或可另辟蹊径。”
温疾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哪怕只是缓解,也是希望!
“将药方带来。另外,调动隐楼所有资源,暗中调查朝中官员把柄,搜集澹台睿失德、昏聩之证据,渗透关键部门,但切记,不可打草惊蛇。”
“是!少主!”墨鸦领命,身形一晃,便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窗外,窗户也悄然关闭,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房间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烛火摇曳。
温疾独自坐在床上,手中紧紧握着那枚冰凉的星辰令和那幅完整的山河社稷图,浅金色的眸子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如同烈火般的光芒。
绝处逢生,暗刃归心。
皇帝的毒药,澹台樾的庇护,隐楼的效忠……各方势力在她身边交织。
这盘棋,因为她这枚“死而复生”的棋子,以及隐楼这股意外投入的庞大暗力,局势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轻轻咳嗽着,唇边却勾起了一抹极淡、却冰冷至极的弧度。
澹台睿,你等着。这场游戏,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