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将紫宸殿的阴影拉得极长,赵珩坐在御书房的案前,指尖捏着一卷泛黄的《资治通鉴》,目光却落在窗外——萧玦今日去了兵部,据说是要调派镇北军旧部入京,满朝文武无人敢拦。
“陛下,该用晚膳了。”内侍总管李德全轻手轻脚进来,捧着食盒的手微微发颤。自那日朝会后,陛下便常对着奏折发呆,摄政王虽未再当众驳过陛下的话,可御书房的气氛却一日比一日沉郁,连带着宫里的人都不敢大声喘气。
赵珩没有应声,只是翻过一页书,书页上“权臣乱政”四字被人用朱砂圈出,墨迹陈旧,想来是先帝早年批注。他指尖抚过那四个字,忽然想起萧玦弯腰扶他时掌心的温度,想起朝会上他那句“难堪总比丢了性命好”,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又闷又疼。
“李德全,”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东宫旧部里,那个教我读书的王太傅,如今在何处?”
李德全脸色微变,支支吾吾道:“王太傅……先帝驾崩后,便被摄政王贬去了国子监,做了个闲职。”
赵珩攥紧了书卷,指节泛白:“你去一趟国子监,就说朕……想请王太傅来御书房讲学,只说讲书,不提别的。”
李德全吓得扑通跪地:“陛下,摄政王有令,您与外臣私下相见,需得他应允……”
“应允?”赵珩猛地抬头,眼中翻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朕是皇帝,见自己的太傅,还要看旁人脸色?”他将书卷重重拍在案上,“你去不去?”
李德全看着少年眼底的火光,终是咬了咬牙:“老奴……遵旨。”
夜色渐深,御书房的烛火燃到了第三根。赵珩坐在案前,面前摊着几封奏折,有关于江南漕运的,有关于盐铁专营的,字他都认识,可连在一起,却像是读不懂的天书。他想起萧玦处理奏折时的模样,眉头微蹙,指尖在纸上飞快批注,仿佛这天下事,在他眼中不过是一盘棋。
“陛下。”门外传来轻叩声,是王太傅的声音。
赵珩连忙起身,亲自去开门。王太傅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儒衫,须发皆白,见到赵珩,扑通便跪了下来:“老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傅快起。”赵珩扶起他,鼻尖一酸——从前在东宫,王太傅总说他字写得歪,拿着戒尺敲他的手,可如今再见,这位老臣的背却弯得像张弓,“快坐,李德全,奉茶。”
王太傅坐下,目光扫过案上的奏折,又看了看赵珩苍白的脸色,叹了口气:“陛下是想学着处理朝政?”
赵珩点头,声音有些涩:“太傅,朕看不懂这些奏折,也不知道该怎么批。萧玦说朕是毛孩子,连奏折都看不懂……”
“摄政王说得不假,却也不全对。”王太傅端起茶盏,却没喝,“陛下今年才十二,便是寻常世家子弟,这个年纪也还在读书习字,何况是治国理政?只是……”他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摄政王权势滔天,陛下若想站稳脚跟,光靠读书远远不够,还得有自己的人,自己的势。”
赵珩心头发紧:“太傅的意思是……”
“老臣在国子监,听闻右相李嵩近日频频派人去长皇子封地,想来是想借长皇子之力制衡摄政王。”王太傅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陛下不妨暗中联络李相,再召些东宫旧部回京,慢慢积蓄力量……”
“不可!”赵珩猛地打断他,那日萧玦的话忽然在耳边响起——“长皇子若真回京,第一个要除的,是你这个‘鸠占鹊巢’的皇帝”。他虽恨萧玦专权,却也清楚,长兄沉迷酒色,若真让他回京,恐怕只会让朝局更乱。
王太傅愣了愣,随即苦笑:“陛下倒是比老臣想得明白。只是陛下,摄政王今日调镇北军入京,明着是为了戍卫京城,暗着怕是为了监视百官——您若再不动,日后恐怕连见老臣一面,都难了。”
赵珩沉默了,他看着案上的奏折,忽然觉得无比无力。他想做好这个皇帝,想摆脱萧玦的控制,可他既没有兵权,也没有心腹,连看懂奏折都要靠太傅指点。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碰撞的轻响。赵珩脸色骤变,王太傅更是吓得站起身,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陛下在忙什么?”萧玦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凉意。门被推开,他一身玄色劲装,腰间佩着长剑,显然是刚从兵部回来,脸上还带着未散的寒气。
他目光扫过案上的奏折,又落在王太傅身上,眉头微蹙:“王太傅?陛下深夜召国子监的闲职官员入宫,是觉得御书房的书不够读,还是觉得李德全伺候得不周?”
王太傅扑通跪地,声音发抖:“摄政王恕罪,是老臣……是老臣主动求见陛下,想为陛下讲书……”
“讲书?”萧玦上前一步,靴底碾过地面的碎炭,发出刺耳的声响,“讲的是《资治通鉴》,还是‘如何联络旧部,对抗摄政王’?”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砸得王太傅脸色惨白,连连叩首:“摄政王明鉴,老臣不敢!老臣只是……只是念及旧情,想为陛下尽些绵薄之力……”
“绵薄之力?”萧玦冷笑一声,转头看向御座旁的少年,“陛下觉得,王太傅这‘绵薄之力’,是帮你,还是害你?”
赵珩猛地抬头,眼中翻着怒意:“萧玦!朕召太傅入宫,只是为了讲书,你别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萧玦走到他面前,弯腰捏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让赵珩疼得蹙眉,“陛下以为,李嵩派人去长皇子封地的事,本王不知道?王太傅在国子监联络东宫旧部的事,本王不知道?”
他眼底翻着戾气,声音却压得极低:“赵珩,你想长大,想掌权,本王不拦你。可你选的路,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李嵩是什么人?他是长皇子的老师,满心都是让长皇子复位,你以为他真心帮你?”
“那又如何?”赵珩挣扎着想要甩开他的手,声音带着哭腔,却又透着倔强,“就算他们不是真心帮我,也比你好!你把我扶上龙椅,却把我当傀儡,你根本就是想篡夺皇位!”
萧玦的指尖猛地收紧,赵珩疼得眼泪都快掉下来,却死死咬着唇不肯示弱。两人对视着,御书房里静得可怕,只有烛火噼啪作响,映着他们眼中复杂的情绪——有恨,有怨,还有一丝连他们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
不知过了多久,萧玦忽然松开手,转身走到案前,从袖中摸出一本泛黄的兵书,扔在赵珩面前:“这是《镇北军兵法》,你若想掌权,先把这个看懂。”
赵珩愣住了,他看着那本兵书,封面上还有萧玦的亲笔批注,墨迹新旧交叠,显然是用了多年的旧物。
“王太傅,”萧玦转头看向地上的老臣,语气缓和了些,“陛下还小,不懂朝堂险恶。你若真心想为陛下好,就好好在国子监教他读书,别再掺和这些阴谋诡计。”
王太傅连忙叩首:“老臣……老臣遵旨。”
“下去吧。”萧玦挥了挥手,王太傅如蒙大赦,起身踉跄着走出御书房。
御书房里只剩下两人,赵珩看着地上的兵书,又看着萧玦的背影,忽然开口:“你为什么要给我兵书?你不怕我学会了,反过来对付你吗?”
萧玦转身,目光落在他泛红的手腕上,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随即又恢复了惯有的冷淡:“你若真有本事对付我,那是你的能耐。”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只是赵珩,记住,无论何时,别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说完,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御书房,玄色袍角扫过案上的烛火,将那本《镇北军兵法》的影子拉得极长。
赵珩蹲下身,捡起那本兵书,指尖抚过封面上萧玦的字迹,忽然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他想起萧玦捏着他手腕时的力道,想起他眼底的戾气与懊恼,想起他那句“别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忽然分不清,萧玦对他,到底是利用,是控制,还是……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在意。
夜风吹进御书房,烛火摇曳,少年抱着兵书坐在地上,直到天光微亮,才缓缓起身,将兵书放进了御座旁的暗格——那是他藏秘密的地方,如今,又多了一样。
而此时的摄政王府,萧玦站在窗前,看着皇宫的方向,指尖还残留着少年手腕的温度。他想起赵珩眼中的恨意与倔强,想起他眼泪砸在自己手背上的滚烫,忽然觉得心烦意乱。他本想将这少年护在羽翼之下,护得大胤安稳,护得他平安长大,可如今,却把两人逼到了这般进退两难的境地。
“来人。”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去查一下,李嵩派去长皇子封地的人,到哪了。”
“是,王爷。”
脚步声远去,萧玦看着窗外的月色,忽然想起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赵珩时的模样——那时少年才五岁,穿着一身小小的锦袍,躲在先帝身后,怯生生地看着他,眼睛亮得像星星。
那时的他,怎么也想不到,多年后,他们会走到这般爱恨交织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