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温计。”南祉的出神被南禾打断了,她伸手向南祉要体温计,然后看着体温计一点点皱起眉头。
“哥,你又发烧了,我就说。走去医院吧,你看,都三十八点六度了。”南禾又说道。
南祉摇摇头,偷偷往被窝里钻,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不用,躺会儿就好……我不想去。”
他非常讨厌医院,讨厌那股难闻令人作呕的消毒水味。
“你总是这样。”南禾叹了口气,轻轻地在床边坐下,床垫陷下去一小块。
南祉闭上眼睛,没再反驳。他能感觉浑身的力气像被抽走了大半,只有太阳穴在突突地跳,跳得他心烦意乱。恍惚间,昨天那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又在耳边响起,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一点信号不稳的杂音。
“南祉。”声音像石子一样投进他看似平静了多年的心湖,溅起的涟漪到现在还没平息。
南禾站起身像下定了某种决心,语气变得不容拒绝:“今天必须去医院打针,现在就和我走。”
她伸手去扯南祉的被子,南祉下意识反抗,攥紧被子。南禾看他这样,严重怀疑他烧傻了。
南祉真的不想去医院,也不想让别人太担心他。转念一想,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何必呢?他想叹口气,但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
和南禾僵持几分钟,他放弃抵抗,默默起身,随便抓了件外套,应该是昨晚上没有来得及收好的,跟着南禾出了门。
南禾的车停家门口,是辆淡粉色的代步车。看南禾麻利的启动,南祉刚拉开车门就被闹人的香水味攻击,压在心底的恶心被一下子勾起,忍不住干呕。
“哥,你怎么了?”南禾立马拉起手刹解开安全带,想向车外面来。
“没事,车上的香水味太重了。”南祉摆摆手,强压着心底的恶心,面色铁青的坐上车。
南禾放下车窗,把车载香薰的盖子盖上,道:“我忘记收起来了,先忍一下哈,待会在路上味道就散了。”
南禾又递过来一杯小米粥,说:“刚刚来的时候买的,吃点,不然待会打针胃该不舒服了。”
南祉接过,捧着杯子,还带有一点点余温。车子缓缓行驶到村口,路过小卖铺,南祉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路上的风把南祉的头发吹的凌乱。
“风吹得难受吗?”南禾默默的把车窗升起一点。
“还行。”南祉不想让她升起车窗,又摁着按钮把车窗放下来。
“别把病吹的更严重了。”
“应该不会。”
“我不管。”南禾把车窗完完全全升起。
“其实我也觉得这个香薰不好闻,只不过前几天久久送的。”南禾开始闲扯。
“她的品味还是一如既往的差。”
“她一直那样,起名和审美这块一言难尽。不过听说她又买了间铺子,打算建个酒吧。你猜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南祉被刚刚的风吹清醒不少。
“你猜猜,反正她就喜欢那几个字。”
“久久。”
“没这么好听,叫久欣。”
“……”
“她还说开业那天请你去撑场子呢。她说你去的话,肯定能吸引不少人,说不定会有我未来嫂子呢。”南祉没有回答她。
医院里,重复着陌生又熟悉的流程,时不时闻到消毒水味,南祉刚刚才引出来的精神又变焉焉的。
医院里有专门打点滴的地方,是个开阔的大厅,床位都是临时的组成的,床与床就隔着能供治疗车过的走道。
护士扎针的时候,南祉直直看着,棉签蘸着酒精,在皮肤下留下冰凉的触感又挥发。针管刺入血管,液体流入血管。而后他偏过头看着窗外,天蓝蓝的,是晴天。
南祉看着输液瓶,液体一滴滴落下,已经去了大半。他想让南禾先去忙自己的事,可小姑娘赖着就是不走,静静的陪着他,直到三瓶药水慢慢滴完。输液了液,南祉的脸色好了些,至少不再像刚才那样惨白,但头晕的症状没有好多少。
南祉想先回村里去,可被南禾拉住了,让他留下来把晚饭吃了。对时间不怎么敏感的南祉从意识到,不知不觉已经到下午的饭点。
南禾拉着他去逛超市买今晚的晚饭。超市里人不多,放着最近的流行歌,混着促销的喇叭有点吵。南禾挑着果蔬,使唤看着不大清醒南祉去买些调料。
南祉在琳琅满目的货架中转得有些晕,他转过一个个货架,看着各种包装袋,搜寻着目标,随后猛地撞上了一个坚实的胸膛。
先是淡淡的茉莉香钻入鼻腔,那个人下意识扶了南祉一下。
“对不起。”南祉急忙往后退了好几步,茉莉花味还隐隐萦绕在鼻腔。他的手忍不住轻微发抖,刚刚被扶过的肩膀像被许多蚂蚁爬过,他不敢抬头看。
不可能,怎么可能?
“南祉。”是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声音的传播速度是三百四十米每秒,但这个声音却像从很久很久以前传来,在南祉四周的形成无形的屏障,他跑不掉,离不开。南祉的眼眶有些发酸,他抿了抿嘴唇,慌张的收好所有的狼藉,默默的抬头,看到了那双上挑的眼睛,那种莫名情绪的眼神,而后清清楚楚看到那人嘴角的小痣。
“嗯。”一声没有任何情感的回应。
温慎修站在南祉面前。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袖口卷到小臂。他更成熟了,下颌线比以前更锋利,眼神里多了好多东西,却还是能让人忍不住沦陷。
没有人说话,在乱七八糟的情绪跑过之后,只留下无声的尴尬。南祉的手臂垂在身侧,指甲深深刺在掌心。
“南祉,你……”温慎修想打破沉默,可是南祉听不清他说话了。超市广播里的促销声,远处收银台的扫码声——瞬间都远去了。
“哥?”是南禾解救了他。她小跑着过来,看到眼前的场景时明显愣了一下,眼睛瞪得圆圆的,随后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温……慎修?”
“小禾,好久不见。”温慎修与南禾打招呼,温和有礼。
“温哥哥,好久不见,但是你怎么会在这里?”南禾上前拉了拉僵在那里的南祉。
“前段时间才来这里的,公司调我过来工作的。”
“原来这样……”南禾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移动,看着像木头一样的南祉道:“那个……既然碰到了,临近饭点了,要不我们一起吃个饭?”
“可以。”听到这句的南祉堪堪从状态外回了,要脱口而出拒绝,却发现是自己的妹妹组的局。南祉感觉自己好像又发起烧了大脑的思考功能几乎崩溃。
“我知道这附近开了家柴火鸡,味道特别正宗,刚好我只拿了几颗青菜,一起去结账吗?”
温慎修手里拿着几袋果果干,笑着同意。南祉原本情绪就不高,现在更低落了,他知道,温慎修不喜欢吃这些。
而南禾完全不给南祉反对的机会,伸手挽住他的胳膊就往外走:“走吧,待会没有空位就麻烦了。”
南祉默默的和他们并排往外走,他走得有些小心翼翼,像在踩平衡木。结账时,南祉刻意离温慎修远些,可在往外走时又心酸起来,好想看一眼,就看一眼。
在超市入口,阳光被大理石瓷砖反射,有些刺眼,空气里有些闷热。南祉才注意到自己与这里多么格格不入。路人衣着华丽,而自己的外套已经洗的发白,还是面料厚重款式老气的那种,裤子上好像还沾着几个泥点,与周围格格不入,羞耻爬过他的全身,啃食他的自尊心。
他还发现手背上止血贴还在,因为没有注意止血,已经晕开一片红色。他默默的撕下,直接贴在指尖蹂躏,然后装进衣服口袋。
柴火鸡的店面开在街对面,虽然三个人一起走着,南祉刻意比他们慢半步,好像这样就可以和他们不认识,尽量像陌生人一样,不会和他们扯上关系。
尤其进入柴火鸡店里,无数目光扫过他们,南祉好想离开,躲回乡下去。幸好柴火鸡店装修朴实,老板招呼他们坐下,餐厅里热气腾腾,每张桌子中央都摆着一口黑黝黝的大铁锅,底下是真正的柴火在燃烧,噼啪作响,火星偶尔会从灶口跳出来,又很快熄灭在潮湿的空气里。
餐桌一面贴着墙,温慎修坐在南祉旁边,南禾坐在他对面,他被完完全全困住了。南祉不想说话,全程低着头,吃了几口菜,然后用筷子机械地戳着碗里的一块洋芋。那块可怜的洋芋早已被他戳得稀碎,混着汤汁,变成了一团糊糊,和南祉的思绪一样。
当南祉再次反应过来时,眼前是温慎修。他的手指,拨开南祉的刘海,掌心覆盖着他的额头,还是那种眼神。南祉封闭的情绪翻涌,死守的堤坝就快要崩塌。温慎修无奈的笑笑,道:“我感觉不是很烫,可能时间太短了吧。”
原来刚刚话题扯到了南祉身上。南禾皱眉,想要探身靠近南祉。南祉意识到他们在干什么,连忙阻止:“我没事,只是有一点走神。”南禾坐回空位上,无奈笑笑,又和温慎修聊起来。
火锅的咕噜声给南禾和温慎修的交谈伴奏,聊这些年的变化,聊哪里的风景好看,聊这个平平无奇的小镇……
“我和我哥前年在附近买了房,但我哥平时在村里住着,也不喜欢出门,”南禾顿了顿,接着说,“然后生病了,被我拉着来医院打针的。”
“这个季节的确很容易生病……”
突然南禾的手机响了,她说了声抱歉小跑出去接电话了。
气氛又冷了下来,火锅声的伴奏还在继续,餐桌上陷入无声的尴尬。
南祉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特别希望现在自己变成碗中的洋芋,又发现自己和碗中的洋芋好像没什么区别,不能见人,尤其不能见温慎修。
温慎修抽了张纸递给南祉,道:“你的袖口上沾了东西。”
南祉才注意到自己袖口上沾到的一滴红油,还没完全浸入衣服里。
“谢谢。”南祉接过纸巾。
南祉边擦边祈祷南禾快点回来,看着擦不掉的油滴叹气。
“怎么又开始叹气?”
“没什么。”
“回家及时洗掉就可以了。”
“好……”
“哥。”救星回来了。
南禾一回来就开始收拾东西。
“怎么了?”剩下的两人异口同声问。
有些尴尬,南禾却没有在意,回答到:“小姨说她有点难受,头晕喘不过气,我过去看看。”
“我……”南祉想起身一起去。
“别,我一个人顾不过来两个病号。”
“……”
“对了,哥,你记得待会回去医院打针,然后再回半山。”南禾已经打算走了。
“我……”
“温哥哥,我把账结了,”她晃了晃手机,说“对了,正好你待会有时间,麻烦看着我哥打针,谢谢啦。”
南祉感觉自己被卖了,但是他没有理由。两个相对无言的男人,看着已经煮得浓稠的火锅,正好门口传来喧闹,又来了一批客人,过于欢快吵闹,两人没有说什么,而是默契的选择离开饭店。
正值傍晚,天空没有其他多余的装饰,傍晚的风吹过,带着高原特有的凉意,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飘远。
像昨晚一样。
「过得好吗?」
「南祉。」
记忆一向混乱的南祉难得有了条理,他拼接着碎片,像个侦探。
难道知道他早就知道我在这里?南祉的忍不住多想,一个问题牵扯另一个问题。那他为什么不找我,他怎么有我的电话?他……不可能,他坚定否决了最后一个问题。
南祉想让温慎修离开,可是看着他与自己并排走着,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意思。他故意走慢了些,看着温慎修走在自己前面。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交叠在一起,又很快分开,南祉的注意力被吸引,不知不觉玩了起来。
南祉大多时间都只是在出神的,这个温慎修知道。所以当南祉踩到他脚时,他笑得温柔,“你又不专心走路。”
南祉看着鞋子上一小块污渍,是他刚刚踩的。他好像把本来就像薄冰的关系踩出一道裂痕。这块冰薄冰不能破,否则会坠入情绪的海,在缺氧与失重中死亡。
再次走进输液室,消毒水味似乎更浓了些。护士看到他们回来,熟练地准备着药液。南祉挽起袖子,露出苍白瘦削的手臂。
护士消毒、扎针,冰凉的药液再次流入血管。南祉还是喜欢看针头刺入的瞬间。
温慎修坐在一旁,总是有一股淡淡的却不能掩盖消毒水味的茉莉香,所有的失序都源于茉莉。他坐如针扎,为了转移注意力,他打开了经常用来打发时间的数独软件,可是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
原本整齐有序的九乘九的宫格,被扰乱成一团乱麻,填错的红色字样时刻警醒着南祉。他从排行榜前十跌倒第二十一名,原本平时百分之九十五的胜率,在这段时间已经跌到百分之八十六。
他看了看时间,才过了二十多分钟而已。
不幸中的万幸,只有一瓶吊水,花了半个小时。一打完针,南祉匆匆离开医院,温慎修跟着。南祉走得飞快,连病痛都顾不上,仿佛这样就可以甩掉温慎修,他感觉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他追不上就会离开吧?
但温慎修好像影子一样,甩不掉。等一下,在听他和南禾聊天的时候好像提过,他也住这个小区,老天爷可真是爱开玩笑。
就在小区门口,南祉一个没注意,被台阶绊倒,身体不受控制的向地面摔去,膝盖重重磕在地上,为了保持平衡,手掌撑在地上,磨破了皮。
“嘶……”南祉下意识叫出声,反应过来感觉好像也不是很疼。南祉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听到急促的脚步声,温慎修跑过来了。
“你没事吧?”
“没事,好像还能站起来。”
温慎修还是将他扶起,搀着他走了两步,坐在了花坛边。
“要不要再回去趟医院处理一下。”南祉很用力摇头,很抗拒。
“我家里有药箱,上点药就好了。”
“那我背你吧!”
“不用了吧?”
“你发烧还没好。”
“……”南祉发誓以后一定好好看路。
近几个小时的观察,不经意的触碰,温慎修就发现南祉的瘦得不像话,背在背上轻飘飘的。
南祉的手环着他的脖颈,触感冰凉,温慎修背着南祉,恍如几年前,或许,是近十年前吧。
南祉虽然不愿意告诉温慎修他家在哪栋哪户,但万一他把自己背回他家了呢?不行,不能这样。
南祉很不自然的告诉了温慎修自己住在哪栋楼,叮嘱让他把自己放在楼下就可以了。
在单元楼门口,南祉还在温慎修背上,温慎修似乎不打算放下他,反而问他:“你住在几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