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听将我带离了那座囚笼。
他没有回那间已被焚毁的学堂,而是在一个安静的地方安置了一个小家。院子里,他也种了一株桃树,他说,等明年春天,我们就能一起看花。
他如今是状元郎,有处理不完的公务,但只要得空,他必定守在我身边。他待我极好,好得近乎小心翼翼,仿佛我是一件失而复得、却布满裂痕的瓷器,一阵稍重的呼吸都会将我惊碎。
可我的心,仿佛也留在了那场大火里,变得残破不堪。
我的神智,像一间年久失修的屋子,门窗在风中时开时合。
有时,风住了,门悄然打开——那是清醒的时刻。
我会在某个午后,阳光透过新糊的窗纸落在他的脸上时,忽然认出他。那一刻,巨大的悲伤和汹涌的爱意会同时将我淹没。
“林听……”我轻声唤他,声音带着久未使用的沙哑。
他会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星辰般的光亮,几乎是扑到我的榻前,紧紧握住我的手,声音因激动而颤抖:“逢时!你认得我了?你……你感觉怎么样?”
我会看着他,贪婪地看着他的眉眼,想将他的样子刻进心里,怕下一次开门不知是何时。我会问他:“阿爹……的后事,办好了吗?”
他会红着眼眶,用力点头:“都办妥了。我将他安葬在了山清水秀的地方,离学堂不远,你……你若想去了,我随时带你去。”
我们会说很多话,说那个雪夜,说桃花树下的誓言,说分别后的种种。他会把我拥在怀里,一遍遍地告诉我:“都过去了,逢时,都过去了。以后有我,再没人能伤害你。”
那一刻,我们是完整的,是晏逢时和林听,是历经生离死别后,终于触碰到的温暖。
然而,风又起了,那扇门“砰”地关上——痴傻的时刻便降临了。
有时是在夜里,我醒来,看到身边睡着的他,会吓得尖叫起来,拼命向床角缩去。
“你是谁?!走开!走开!”
他会被惊醒,眼中的睡意瞬间被痛楚取代。他不敢靠近,只能举起双手,慢慢后退,用最温柔的声音安抚:“好,我走开,你别怕,我是林听啊……你看,我是林听……”
“林听?”我茫然地重复这个名字,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只有无尽的恐惧,“不认得……我不认得你……我要回家……我要阿爹……”
他会站在原地,像一尊瞬间被冻结的雕像,只有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他内心翻江倒海的痛苦。
更多的时候,我只是安静地坐着,对着窗外发呆,一坐就是一整天。他端来饭菜,一口一口地喂我,我便茫然地张嘴。他给我念我们曾经一起读过的诗,我的眼神却没有任何焦点。
他为我做的一切,都像投入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听不见回响。
在这种时候,他常常会长时间地、沉默地抱着我。不管我是否理解,是否回应,他就那样抱着,将脸埋在我的颈窝,像是在从我身上汲取一点点继续坚持下去的勇气,又像是在用他全部的体温,试图暖热我冰冷的心神。
偶尔,在痴傻混沌中,我会无意识地,用手指在膝盖上,在尘埃里,一遍遍划拉着两个字。
那是他某次无意中发现的。
他看着我专注而空茫的侧脸,看着我指尖下那无比熟悉的笔画,终于再也忍不住,转过身,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哭声像是濒死野兽的哀鸣。
因为我反复划写的,正是——
林听。
我的意识忘记了他,可我的灵魂,我的指尖,我的本能,却从未停止呼唤他。
这比清晰的记得,更让他肝肠寸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