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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心

胤煜

黄袍加身第七年,赵匡胤又一次梦见了李煜。

梦里不是金陵城破那日的烽烟,也不是受降仪式上那人苍白的脸,而是更早的时候——他尚是后周臣子,奉命出使南唐,在秦淮河畔远远望见的一叶画舫。

画舫上,李从嘉——那时的李煜还未改名——正与文人唱和,广袖迎风,笑眼如月。有乐声随水波荡漾而来,赵匡胤听不清歌词,只看见那人仰头饮尽杯中酒时,露出一截如玉的脖颈。

“官家,该上朝了。”内侍的声音将他唤醒。

赵匡胤坐起身,揉了揉眉心。这梦太真切,真切得让他心烦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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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的深秋,大内宫苑中的梧桐叶落了一地。赵匡胤特意命人将违命侯府安排在离皇宫不远的一处宅院,美其名曰“方便照拂”。

今日他轻车简从,只带了两个贴身侍卫,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侯府门前。

院子里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弹的是《广陵散》,却总在同一个地方卡住,反复再三,显是弹琴之人心神不宁。

赵匡胤摆手制止了欲通报的仆人,独自走进院中。

李煜背对着他,坐在一棵枯了一半的梧桐树下,十指按在琴弦上,微微发抖。

“为何不弹完?”赵匡胤开口。

琴声戛然而止。李煜的肩膀明显僵了一下,缓缓起身,却不回头。

“陛下。”他的声音很轻,像随时会碎在风里,“《广陵散》讲的是聂政刺韩相,血亲之仇,君臣之义。如今...我已无颜再弹此曲。”

赵匡胤走近几步,看见李煜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袍,头发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着,比受降那天又清瘦了些。

“那你该弹什么?”赵匡胤问,不自觉地放柔了声音。

“该弹《黍离》,”李煜终于转过身来,眼中是一片死寂的湖,“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四目相对的一刻,赵匡胤感到胸口一阵刺痛。他想起三年前,他派兵南下时,曾收到李煜亲笔书写的一封信,言辞恳切,愿称臣纳贡,只求保全国土。

那时他是怎么回的?只有八个字:“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如今这人就站在他面前,近得触手可及,眼神却远得像隔了千山万水。

“陪朕走走。”赵匡胤说。

他们一前一后在庭院中踱步,枯叶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

“听说你近日又填了新词?”赵匡胤状似随意地问。

李煜脚步微顿:“败军之将,亡国之君,还有什么心思填词。”

“你不必如此,”赵匡胤停下,转身看着他,“朕记得你那首《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写的是与小周后私会的情景吧?如此大胆香艳,可不像是没有心思填词的人写的。”

李煜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是羞愤的红:“陛下既已亡我国土,又何苦羞辱于我?”

“羞辱?”赵匡胤忽然笑了,“若朕真想羞辱你,就不会准小周后时常入宫陪伴。”

提到小周后,李煜的眼神柔软了一瞬,随即又变得警惕:“臣...感激陛下恩典。”

赵匡胤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忽然有一股冲动,想抬起他的下巴,让那双总是躲避着自己的眼睛正视自己。他想问,李重光,你可知道当年秦淮河畔,我曾远远望见过你?你可知道为何我非要亲征南下?你可知道金陵城破那天,我为何不准将士伤你分毫?

但他什么也没说。他是大宋皇帝,是终结乱世的雄主,不该有这些莫名其妙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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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汴京下了一场大雪。

赵匡胤在宫中设宴,款待近臣。李煜也在被邀之列,座位被特意安排在御座下方不远。

酒过三巡,殿内气氛热络起来。有大臣起哄,要李煜当场填词助兴。

李煜端着酒杯的手微微发抖,面色惨白。赵匡胤看得分明,正要开口解围,却见李煜已经站了起来。

“臣遵命。”他低声说,走到早已备好的书案前。

所有人都围了过来,看着这位昔日的词坛帝王,如今的亡国之君。

李煜提笔蘸墨,略一思索,在宣纸上挥毫写道: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笔锋至此,已有哽咽之声从人群中传来,不知是哪些被俘的南唐旧臣。

李煜不管不顾,继续写道: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满堂寂静。这几句词太过直白,几乎是对胜利者的控诉。有大臣偷眼看赵匡胤,生怕龙颜大怒。

赵匡胤却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幅墨迹未干的词,又抬眼看向李煜。李煜也正看着他,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坦然,仿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好词。”良久,赵匡胤终于开口,“真情实感,动人心魄。赏。”

宴会不欢而散。

当晚,赵匡胤独自一人在御书房内,对着那首词的抄本坐了许久。他想象着李煜写下这些句子时的神情,想象着金陵城破那日,那人是如何仓皇辞别宗庙,对着故国宫娥垂泪。

他忽然很嫉妒。嫉妒那些见证了李煜最后时刻的宫人,嫉妒能够与李煜共享亡国之痛的小周后,甚至嫉妒那些已经逝去的、他曾无比鄙夷的南唐风月。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无论他如何强大,如何将这人囚禁在身边,都永远无法拥有那个曾经在秦淮河上放歌纵酒的李从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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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宝九年冬,赵匡胤病重。

他自知时日无多,遣退了所有侍从,唯独召见了李煜。

李煜走进寝殿时,赵匡正靠在榻上,翻阅一本已经泛黄的诗集。李煜一眼就认出,那是他早年刊印的《兰集》。

“你来了。”赵匡胤抬头,因发烧而泛红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坐。”

李煜默默坐在榻前的凳子上。这些年来,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每次相见,他都觉得赵匡胤看他的眼神复杂难明,有征服者的骄傲,有艺术门外汉对才子的欣赏,还有一种他不敢深究的...眷恋。

“朕做了一个梦,”赵匡胤咳嗽了几声,说,“梦见当年在秦淮河上,你的画舫与我的客船擦肩而过。你正在喝酒,看见我,举杯邀我共饮。我上了你的船,我们顺着秦淮河一直漂,漂到了一个没有战争、没有江山社稷的地方。”

李煜怔住了,他从未听赵匡胤说过这些。

“陛下...”他不知该如何回应。

赵匡胤艰难地坐直身子,从枕边取出一个锦盒:“这个,还给你。”

李煜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方玉玺——南唐国玺。

“朕一直留着它,想着有一天...”赵匡胤没有说下去,转而道,“拿回去吧,怎么处理随你。”

李煜捧着那方玉玺,感觉它有千钧重。这么多年来,他恨赵匡胤毁了他的国家,却又不得不承认对方待他不算苛刻。

这种矛盾的情感日夜撕扯着他,比纯粹的恨更令人痛苦。

“为什么?”他终于问出了埋藏心底多年的疑问,“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

为什么亡了我的国,却又留下我?为什么夺走我的一切,却又给我一丝温情?为什么让我恨你,却又让我无法彻底地恨你?

赵匡胤凝视着他,眼神前所未有的温柔:“因为那年在秦淮河上,我看见你饮酒赋诗的样子,就在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明明身在乱世,却活得像一场梦。”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朕一生都在征战,唯有你的梦,让朕想...驻足停留。”

李煜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滴在玉玺上,溅起细小的水花。这是他亡国后第一次在赵匡胤面前落泪。

“可是梦...总是要醒的。”他说。

赵匡胤伸出手,似乎想替他擦去眼泪,但手伸到半空,又无力地垂下。

“是啊,都要醒了。”他喃喃道,“你我的梦,都要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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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匡胤驾崩那晚,汴京又下起了雪。

李煜站在侯府的庭院中,任由雪花落满肩头。他手中握着那方玉玺,良久,忽然转身进屋,磨墨铺纸。

小周后担忧地看着他:“重光,你要写什么?”

李煜不答,笔走龙蛇: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眼前浮现出赵匡胤在寝殿中对他说起梦境的模样。原来他们都在做梦,一个做着秦淮旧梦,一个做着汴京新梦。

他继续写道: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落笔的刹那,他忽然明白了赵匡胤最后那个眼神的含义——那是一个征服者对未能完全征服之物的执念,也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对一场繁华旧梦的告别。

而他自己,就是那场梦的化身。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汴京的朱墙碧瓦,也覆盖了遥远的金陵旧都。

李煜站在窗前,仿佛看见两个身影:一个在秦淮河的画舫上举杯邀月,一个在汴京的宫阙中俯瞰江山。

他们从未真正相遇,却也从未真正分离。

如同流水与落花,一同飘向那个叫做“天上人间”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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