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咖啡馆比江淮之想象的要小,暖黄色的灯光,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烘焙的醇香和淡淡的甜点气味。背景音乐是舒缓的爵士钢琴,音量恰到好处。
他到得很准时,甚至提前了五分钟。沈砚秋已经坐在靠窗的位置了,正低头看着手机,手边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水。他穿着简单的白色毛衣,柔软的头发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看起来比在医院时气色好了不少。
江淮之脚步顿了一下,才走过去。
“江医生!”沈砚秋看到他,立刻收起手机,脸上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站起身,“您真准时。”
江淮之只是微微颔首,在他对面坐下。位置是柔软的皮质沙发,这让他有些不适,他更习惯硬质的、有支撑感的椅子。
“我点了杯耶加雪菲,不知道您喜不喜欢。他们说这里的豆子不错。”沈砚秋语气自然,将饮品单推到他面前,“您看看想喝什么?”
江淮之的目光在单子上扫过,上面是各种他并不熟悉的咖啡名称和风味描述。“美式。谢谢。”他选择了最不会出错的基础款。
点完单,短暂的沉默降临。沈砚秋似乎并不觉得尴尬,他好奇地看着江淮之:“江医生,您发给我的文献我大概看了一下,虽然很多专业术语看不懂,但感觉很有意思。原来我们大脑处理音乐和语言的区域有那么紧密的联系?”
他起了个头,将话题引向了安全且江淮之擅长的领域。
江淮之“嗯”了一声,接过话题,用尽可能简洁的语言解释着听觉皮层、边缘系统与情绪反应之间的关联。他的语调平稳,用词专业,像是在进行一场小型的学术讲座。
沈砚秋听得很认真,不时提出一些虽然外行却充满灵气的问题。他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明亮,像含着碎星。
咖啡很快送了上来。江淮之端起黑色的陶瓷杯,抿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烘焙过的焦香。他很少喝咖啡,更偏好提神效果更直接的功能性饮料。
“所以,按照那个理论,我听到某些音乐时那种……嗯,头皮发麻,起鸡皮疙瘩的感觉,其实是一种正常的神经共鸣?”沈砚秋用勺子轻轻搅动着他自己那杯颜色浅淡的咖啡,好奇地问。
“可以这么理解。那是大脑奖励系统被激活的一种表现。”江淮之放下杯子,“你的‘异常放电’,或许只是这种共鸣强度超出了常规阈值。”
“哇,”沈砚秋惊叹,眼睛弯了起来,“被您这么一说,我感觉自己不是‘有病’,反而像个‘超级感应器’了。”
他的比喻让江淮之微微一怔。超级感应器……这个描述,意外地贴合了他对沈砚秋那种敏锐感知能力的某种定义。
“某种程度上,可以类比。”江淮之垂下眼帘,看着杯中晃动的黑色液体。他感觉到自己的神经末梢似乎比平时要活跃一些,咖啡因的作用?还是……
“那江医生,”沈砚秋向前倾了倾身体,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点好奇,“您呢?您听到音乐的时候,会有什么感觉吗?”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江淮之握着杯柄的手指收紧了一瞬。
感觉?
他的世界里,声音是数据,旋律是声波频率的序列。他能够分析一首乐曲的结构、和声、节奏,但他无法理解所谓的“感动”或“愉悦”。
“没有。”他抬起眼,看向沈砚秋,目光坦诚得近乎残忍,“音乐对我而言,是物理信号。”
沈砚秋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晰的、毫不掩饰的——愕然,以及……怜悯?
江淮之的心脏像是被那丝怜悯轻轻刺了一下。一种陌生的、尖锐的情绪掠过,类似……不适?甚至是微弱的恼怒。他厌恶这种被当作“异常”看待的感觉。
“哦……这样啊。”沈砚秋很快调整了表情,但那抹情绪并未完全散去,他挠了挠头,试图让气氛轻松起来,“那……那也挺好的,至少不会被难听的歌折磨到。”
他的补救有些笨拙,却透着真诚。
江淮之没有说话。他忽然意识到,他和沈砚秋之间,隔着的不只是医生与病人的身份,不只是性格的冷热差异,更存在着某种本质性的、感知世界的鸿沟。
他是寂静的深海,而沈砚秋是海面上跳跃的阳光。
阳光试图温暖海水,却只能停留在表面。
这次会面,像一次笨拙的相互试探。他试图用逻辑和理论去解析沈砚秋,而沈砚秋试图用常人的情感去理解他。
回去的路上,江淮之开着车,车窗降下,夜晚的风带着凉意灌入车厢。
他回忆起沈砚秋听到他说“没有感觉”时,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怜悯。
怜悯……
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微微用力。
他不需要怜悯。
他需要的是……
是什么?
是沈砚秋身上那种他无法理解、却又无法抗拒的,鲜活的生命力?是那种能穿透他厚重壁垒的、奇怪的“共振”能力?还是仅仅因为,沈砚秋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让他“感觉”到世界不那么绝对寂静的人?
答案模糊不清。
并且,不打算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