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

《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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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药瓶在掌心倾斜，发出细碎的碰撞声。七颗药片散落在她汗湿的掌心，圆润的轮廓在灯光下泛着哑光。这是上周精神科医生新开的艾司西酞普兰，铝箔板上印着“每日两片”的医嘱。她却用指甲仔细划开包装，只取出半片。残缺的药片露出尖锐的断面，像被掰弯的月牙。

衣柜门的内侧贴着用药记录表，最后一行写着：“11月23日，半片”。字迹在潮湿的空气里洇开，墨迹化作毛茸茸的蓝。她总是偷偷修改记录，在“1”后面添上“.5”，仿佛这样就能证明病情正在好转。

厨房传来富有节奏的砍斫声。母亲正在剁排骨，刀刃与砧板碰撞出令人牙酸的巨响。昨天打翻的蜂蜜水在地砖缝隙留下黏腻的琥珀色，半粒干硬的米饭嵌在其中，像凝固的泪滴。她记得父亲离开那晚，饭碗就是这样碎裂的——米粒溅到窗帘上，像一场仓促的雪。

“养你不如养条狗！”母亲的声音突然穿透隔断。她攥紧掌心的药片，塑料瓶身被捏得咯吱作响。冰箱门上还贴着三年前的合影，照片里的母亲笑着揉她的头发，如今那片区域已经褪成模糊的灰白。

舌根率先尝到苦涩。半片药化开的速度比整片更慢，粉末黏在上颚，需要连续吞咽三次才能冲净。就在第二次吞咽时，手机在料理台上震动，屏幕亮起部门群聊的红色标识。“21:00临时会议”的字样在通知栏闪烁，未读消息数像雪崩般增长。

浴室镜面蒙着水汽。她用袖口擦出一块椭圆，镜中人眼眶浮肿，嘴角因为长期抿紧显出两道法令纹。去年公司体检报告藏在抽屉底层，用红笔圈出的“甲状腺功能异常”像枚烙印。她忽然想起体检那天飘着细雨，医院走廊的塑料座椅冰冷如刑具。

藏在抽屉最深处的半片药，此刻正躺在卫生纸叠成的方形囚笼里。这是本周第五次擅自减药，卫生纸内层还印着昨夜的泪痕。窗外有救护车驶过，蓝光在窗帘褶皱间明灭，像不规则的脉搏。

她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拍打手腕。血管在薄皮肤下跳动，想起医生说过抗抑郁药需要持续血药浓度。可是当苦涩漫过喉头，当母亲举着锅铲质问“为什么别人都能坚持”，当项目经理在群里@全体成员说“奋斗是福报”，那些白色药片就变成了需要攻克的堡垒，而减药是她仅存的、微不足道的反抗。

微波炉显示着23:17，母亲忘记关厨房顶灯。光束照见橱柜边缘的奶粉渍，那是小时候每晚睡前母亲冲奶粉时留下的。现在那个位置摆着抗焦虑的劳拉西泮，与艾司西酞普兰组成攻守同盟。

她最终关掉群通知，把手机塞进沙发缝。这个动作让她看见茶几玻璃下压着的旧照片——小学文艺汇演时涂着胭脂的笑脸。当时她扮演向日葵，母亲坐在第一排鼓掌，父亲还没开始频繁夜班。

现在她蹲在沙发旁，开始数呼吸。这是心理医生教的方法，但每次数到七就会乱。就像她永远学不会完整吞下药片，总是要被苦涩呛出眼泪。窗外飘来邻居家的电视剧对白，女主角正在说“都会好起来的”，而她在这一秒突然理解：有些夜晚注定漫长，半片药与整片药的区别，不过是坠落的缓急。

抽屉深处的卫生纸包微微鼓起，像座迷你坟茔。她想着明天要不要把药补完，但这个念头很快被厨房飘来的排骨香气覆盖。母亲开始收拾刀具了，叮叮当当的声响里，她把手背贴上前额，测试是否还在发烧。这个动作和三岁那年毫无二致，只是如今再没有人会来确认她的体温。

夜色渐深，她终于起身关掉厨房的灯。黑暗笼罩的刹那，药片的苦味突然返上喉头。这次她没有急着吞咽，任由苦涩在口腔蔓延，像接受某种迟来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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