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鼓未起,雪夜藏刀
亥正,玉笙班后院小门「吱呀」一声被风顶开。院内残雪压枝,月光斜照,一架老旧戏台孤零零横在中央,台柱朱漆剥落,像干涸的血迹。
秦莞与阿梨黑氅覆甲,潜于台侧。阿梨低声道:「班子今夜封箱,人都去前街喝酒,只剩一个打更老叟。」
秦莞点头,目光落在戏台横梁——那里悬着几幅绣幕,最旧的一幅是《游园惊梦》,杜丽娘衣袂边缘焦黑,显然曾被火燎。她足尖一点,掠上梁木,指尖掠过绣幕里衬,抽出一根焦黑丝线,与血书、梅树下焦布同源。
「证据连成线,只差最后一人。」她翻身落地,「柳寒烟若真借戏班藏身,这里必有他的私物。」
二人摸进后台。残破戏箱堆叠,箱面以白漆写「柳」字,锁却已被撬断。阿梨掀开箱盖,一股陈年的脂粉混着松烟味扑面而出——箱内整齐叠着戏服、水纱、髯口,最底处压着一只黑漆描金「盔头盒」。
盒盖开启,里头并非冠盔,而是一颗石灰腌过的女子头颅!面容早被碱水蚀得模糊,却偏在右额保留下一小块完好皮肤——其上刺着五瓣梅,与血青花押一模一样。
阿梨倒吸凉气:「红绡的头……竟藏在这里!」
秦莞目光沉冷:「凶手保留头颅,是为了随时拿出‘坐实’冤鬼身份;如今却故意留给我们——他在邀局。」
话音未落,屋外脚步轻响,有人低哼《皂罗袍》曲调,嗓音沙哑,却字字婉转。阿梨倏地吹灭灯笼,二人隐于帷幕后。
门被推开,一条瘦长影子投进来,手提竹篮,篮上覆白布。那人进得屋来,将篮放案上,背对二人,解下身上青布斗篷——露出左肩微微隆起,像旧伤畸形。
秦莞一眼认出:三年前刑部档案记载,柳寒烟唱《游园》摔台,左肩胛碎裂,愈后偏高。她再不迟疑,掀幕而出,短刃横在对方咽喉:「柳寒烟。」
那人浑身一震,却未回头,只轻轻笑了一声:「秦姑娘,戏还没开场,你怎就急着上台?」
阿梨点灯,灯光照出一张苍白面孔——柳寒烟年约三十,眉弯目长,唇色淡到无血,仍带戏子特有的幽艳。他垂眸看向盔头盒,叹息:「果然瞒不过你。」
秦莞冷声:「红绡的头为何在你这里?哑婆、梅树、焦布、血书,一连串局,是你布的?」
柳寒烟抬手,指尖轻触喉前刃口,竟主动往前一分,皮肤立现血线。他低笑:「我若说是,你立时杀我?」
秦莞手腕不动:「杀你容易,让你说出真相更难。——我更喜欢听戏。」
柳寒烟目光闪动,缓缓抬臂,掀开竹篮白布——篮内赫然是一颗须发皆白的老妇头颅,血迹未干:「哑婆的命,我替你收下了。换我一个故事,可好?」
二、故事·焚衣
柳寒烟说,三年前的夜,沈府梅园。
沈老夫人端坐亭中,手捻佛珠,面前摆着一只火盆。红绡被两个嬷嬷按跪雪地,腕上银铃「铛铛」乱响。老夫人声音温慈,却句句如刀:
「乐籍贱胚,也敢怀沈家骨肉?两条路:一,喝下红花,自请出府;二,留下全尸,配与梅树。」
红绡不哭不闹,只抬眸望向亭外——沈如晦被家丁架着,口塞罗帕,泪如雨下。她笑了一下,轻声道:「我选第三条。」
猛然起身,撞翻火盆,滚烫炭火引燃身上嫁衣——那件她亲手绣了三个月的「鸳鸯戏水」红袍,火舌瞬间舔上金线,爆出幽蓝。她抱住沈如晦,却被他疯般推开;火星溅上梅树,枯枝噼啪作响。
嬷嬷们拿雪扑火,被灼得尖叫。红绡在火里打滚,腕上银铃烧得赤红,最后一声脆响,生生迸裂。火灭时,她已成焦骨,腹内三月胎儿化作黑烟。
沈老夫人掩鼻挥手:「拉去普济寺,焚尽,骨灰沉井。」
柳寒烟远在江南,闻讯赶回,只抢到一枚银铃、一截焦布。他本欲报官,却被告知「乐籍自焚,不干良民」。他求到柳寒舟——族兄,仵作,暗中留下指骨;又求到哑婆,偷换出焦尸,葬于荒坟。
「从此,我活着只为一场戏。」柳寒烟抬眼,眸中映着灯火,像两簇毒焰,「一出《游园》,一出《惊梦》,一出《索头》。」
三、对局·索头
「你的戏,缺一颗真正的‘头’。」秦莞淡淡道,「于是你盯上柳如烟——她与红绡同年同月,同为绣娘,最妙的是,她即将嫁进沈府,做沈如晦的新妇。」
柳寒烟鼓掌,指间血珠飞溅:「秦姑娘,真懂我。」
他计划很简单:提前半年潜回京城,以「玉笙班」行头做掩护,在沈府绣坊定绣「鸳鸯戏水」盖头,借机结识柳如烟,引她为红绡「招魂」。三日前,他买通送嫁轿夫,将柳如烟迷晕,于花轿行到僻巷时,以裁衣刀速斩其首——刀口左深右浅,正合他左撇子习惯;再将无头尸置轿内,自己携头潜回戏班,用石灰腌存。
「人头在我手,冤魂便听我调遣。」柳寒烟笑得温柔,「我送焦布、旧铃、血书,一步步把沈家逼疯;再杀哑婆,割头换尸,让所有人相信——红绡真的回来了。」
「可惜你漏了一处。」秦莞取出那枚「沈」字玉扣,「此物嵌在焦尸指缝,是沈老夫人当日亲自系在红绡嫁衣内襟的‘守子玉’,火烧不裂。你既藏头,怎不取扣?」
柳寒烟面色终于微变。
「还有,」秦莞继续,「你在血书绣布上留‘玉梅印’,想引我查沈家绣坊;却忘了——同样的印,也盖在你戏箱里这些戏服内襟。我只需比对印色成分,即可坐实你私造沈家绣品,嫁祸不成,反成铁证。」
柳寒烟沉默片刻,忽地扬声大笑,笑声拔高如旦角破腔,尖利凄惨。笑着笑着,他一口血喷在盔头盒上,整个人踉跄跪地——原来他自知无幸,早在舌下含了「离魂丹」,药性骤发,嘴角黑血淋漓。
「秦姑娘……戏子无骨,只剩一口气……我死,戏却未终……」他颤指指向戏台横梁,「台上有‘最后一折’,你……自己去拆……」
话音未绝,人已气绝,眼犹不闭,仿佛要看完落幕。
四、台顶·最后一折
阿梨扶秦莞跃上台顶。梁木间,一方黑漆小匣被红绸缠得紧实。拆开一看,里头竟是一颗蜡丸封存的人头——面目被热油浇淋,早难辨五官,却在天灵盖缝隙嵌着一片极薄金叶,上刻小字:「永熙二十三年,沈如晦赠爱妻红绡。」
秦莞闭了闭眼:「原来,他连真正的‘红绡头’都没保住——这颗是柳寒烟用哑婆头易容再毁,让沈如晦永远认不出旧人。」
更残酷的真相随之浮现:当年红绡并非「自焚」,而是被沈老夫人命人先勒毙,再浇火油焚尸;那片金叶,是沈如晦私下送她的定情小礼,被火熔嵌进骨缝,成为无法抹去的「身份印」。柳寒烟留到最后,只想让沈如晦亲手认出——自己当年抛弃的旧爱,竟以无头之姿,回来索命。
五、尾声·还头
五更天明,秦莞携两颗人头、一应证物回府。沈如晦被押至堂前,见得红绡真正遗骨,当场疯笑嚎哭,血泪流了满面。沈老夫人再撑不住,跪地撞柱,被徐敬之令人救下。
秦莞以炭笔在案录最后一行写下:
「凶身柳寒烟,已服毒自尽;沈门纵火杀人之罪,另案奏请。」
她抬头,雪又开始落,像一场迟到的白葬。
阿梨轻声问:「小姐,头已得,冤已申,为何还皱眉?」
秦莞望着远处渐起的晨曦,缓缓道:
「头还了,可骨缝里的金叶——那一句‘爱妻红绡’,沈如晦这辈子都还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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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