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门,成了横亘在他们之间,一道无形却重若千钧的界碑。
左奇函没有勇气推开它。
他像个游魂,在张函瑞的房门外站到天光彻底放亮,直到伺候的仆役远远看见,惊惶地垂下头不敢靠近,他才僵硬地转身离开。背影在晨曦中拉得很长,却没了往日权臣的沉稳威仪,只剩下一种被抽去主心骨的踉跄。
接下来的几日,别院的气氛变得极其诡异。
下人们发现,那位说一不二、手段狠戾的主人变得沉默寡言,常常独自一人待在书房,对着桌案上一枚褪色的旧平安符出神,眼神复杂难辨。他不再踏入囚禁着那位嫡兄的院落,却会事无巨细地过问那边的饮食起居。
“他今日……用了多少饭食?”
“药按时喝了吗?”
“夜里……可还咳嗽?”
问这些话时,他目光总是落在别处,声音刻意放得平稳,但指尖无意识摩挲茶盏边缘的动作,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当听到张函瑞依旧吃得很少,夜里咳嗽似乎加重了些时,他眉心会骤然拧紧,挥退下人的动作也带着一股烦躁。
他开始亲自翻阅医书,将太医院院正“请”来别院,逼着对方开出各种调理身体的方子。名贵的药材如流水般送入那小院,可所有反馈都显示,张函瑞的身体并未好转,反而在某个深夜,发起了高烧。
消息传来时,左奇函正在书房对着一份无关紧要的公文发呆。他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响声。
“怎么回事?!”他盯着前来禀报的侍女,眼神锐利得像要杀人,“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侍女吓得跪伏在地,抖如筛糠:“公子……公子他前几日受了寒,一直没好利索,夜里又不肯让人值夜近身,方才奴婢送药进去,才发现……发现他烧得滚烫……”
左奇函不再听她多说,一把推开她,几乎是跑着冲向了那个他几日来不敢靠近的院落。
这一次,他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撞开了寝房的门。
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和一丝病中之人特有的羸弱气息。张函瑞躺在床榻上,双眼紧闭,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急促而费力,原本就苍白的嘴唇此刻干裂起皮。他似乎在梦魇中,眉头紧锁,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左奇函的脚步顿在门口,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的痛感蔓延开来。
他慢慢走到床边,俯下身,伸出手,想要碰碰那张滚烫的脸,指尖却在即将触及时,猛地停住,悬在半空,微微颤抖。
他看到了张函瑞露在锦被外的手,那只手腕上,还隐约可见包扎的布条边缘。
“冷……” 床上的人无意识地呓语了一声,声音微弱得像小猫呜咽,带着难以言说的委屈。
这一声,彻底击溃了左奇函最后的防线。
他不再犹豫,伸手探向张函瑞的额头,那灼热的温度让他心头一凛。他立刻转身,厉声喝道:“都滚进来!打热水,拿干净的布巾,再去催催药!”
下人们鱼贯而入,战战兢兢地忙碌起来。
左奇函就站在床边,看着侍女用温水浸湿帕子,小心地为张函瑞擦拭额头和脖颈。他看着那因为高热而痛苦蹙起的眉宇,看着那微微颤抖的、失去血色的嘴唇,看着那截细瘦的、布满旧伤新痕的手腕……
十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午后,他被嫡母寻了由头罚跪在院中,厚重的积雪没过他的膝盖,刺骨的寒冷几乎要冻结他的血液。那时,尚且年幼的张函瑞被仆妇抱着经过,穿着簇新的貂裘,像个雪团子。他记得张函瑞挣扎着要下来,指着他说了句什么,却被仆妇低声劝走。他当时只看到了嫡子的风光和自身的狼狈,恨意在那刻疯狂滋长。
可现在,那枚失而复得的平安符,这满身的伤痕,还有那句“父亲才会准我去看你”,像无数碎片,拼凑出另一个被刻意掩埋的真相——那个雪团子或许是想给他一件御寒的衣物,或许是想拉他起来,却最终被权力和规矩无情地带走。
他这十年,恨得咬牙切齿,步步为营,踩着无数人的尸骨爬上高位,终于将昔年仰望的人囚于掌中,肆意折辱。他以为这是胜利,是报复,却没想到,自己一直活在一个巨大的、由恨意构筑的谎言里。
他报复的,原来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曾试图在黑暗中,用那种笨拙的、甚至伤害自己的方式,给他一点微光的人。
左奇函缓缓在床沿坐下,动作是从未有过的轻缓。他接过侍女手中的湿帕,亲自拧干,然后极其小心地,敷在张函瑞滚烫的额头上。
他的手指,在接触到对方皮肤的那一刻,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张函瑞似乎在清凉的触感中得到了一丝慰藉,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呼吸也平稳了些许。
左奇函就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烛火跳跃,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那双曾经只剩下冰冷和恨意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是悔恨,是无措,是茫然,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尖锐的痛楚。
他错了。
错得离谱,错得荒唐。
这认知比任何敌人的刀剑都更让他难以承受。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这双曾经掐着对方下巴逼他唱曲的手,这双沾染了无数鲜血、终于攫取到权势的手,此刻却连为对方换一块帕子,都显得如此笨拙而沉重。
“药来了。”侍女端着刚煎好的药,小心翼翼地禀报。
左奇函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塞,伸手接过药碗。“我来。”他哑声道。
他用汤匙舀起一勺深褐色的药汁,轻轻吹凉,然后凑到张函瑞唇边,试图喂进去。但昏睡中的人牙关紧闭,药汁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左奇函手忙脚乱地用袖子去擦,动作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仰头将碗中的药汁含入自己口中,然后俯下身,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抵开张函瑞的唇齿,将苦涩的药液渡了过去。
那一刻,他尝到的,不仅是药的苦,还有某种咸涩的、属于眼泪的味道。
他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
一碗药,就这样被他以这种近乎虔诚的方式,一口一口地喂完。
他替张函瑞掖好被角,挥手让所有下人退下。室内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张函瑞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以及窗外不知何时又渐渐沥沥下起来的雨声。
左奇函没有离开。
他就这样坐在床边的脚踏上,背靠着床柱,守了一夜。
如同很多年前,那个被所有人遗忘在废院里、发着高烧的庶子,在昏沉中,也曾模糊地渴望过,能有这样一份无声的陪伴。